纪念我那天国里的父亲

月华

父亲已离开我们六年，每次想起他，心都如撕裂伤口一样痛，更别提用笔去回忆那关于他的些许往事。我用了三年时间才走出了那种悲伤，时间真是一副疗伤的良药，繁忙可以让我忘记很多，可那些……怎能让我忘记。

我谈不上有多么纯真无瑕，更称不得无私伟大，但手中有尺，心中有秤，公道自在我心，在这个世界上，我对得起天，对得起地，为身边的人尽心尽力，不曾特别亏待过谁，唯一亏欠的是我的父亲。

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村子里的山不太清，水也不怎么秀，树不多，也只有那么普通的几种，野花可真不少，令人印象最深的是映山红。夕阳轻轻地笼罩着山间蜿蜒的小路，映山红像喝醉了酒似的，斜依在灌木林中，绯红的脸颊在霞光中熠熠生辉。 一个皮肤黑黑的小姑娘在路口翘首张望，那个女孩就是童年的我，我在迎接赶集回来的父亲。那时的父亲只有二十多岁，热情、勤劳、上进、乐观、聪明，对家人，对儿女是满满的爱和责任。因为父亲出身成份太高（其实祖上也不是特别富有的大地主，只不过比别家多了几亩地，几头牛而已。）所以是不允许上高中的，他初中毕业后就开始学做柳编，拿到集市上去卖，补贴家用。那西方的一抹余晖渐渐归去之时，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肩上扛着一根长长的扁担，扁担上缠着麻绳 ，除了麻绳外，还有我最期待的一一父亲从集上买回来的好东西。看，来了，我爹回来了，和同伴说说笑笑的父亲离我越来越近，我开始向他招手，大声地喊爹。他也看到了我，告别了同伴向我大步走来，并随手取下扁担上的油条、包子，递给跑过来的我。那时没有塑料袋，油条是用绳子扎着的，包子呢？父亲用一根长长的草梗把它们穿成一串。我一只手提着一样美味，喜滋滋地跟着父亲回家了。我们一家人围在灶台旁，坐在那大小不一的破凳上，开始了令我们惬意的晚餐。吃完饭，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我，里面是一枚发卡，用金属做成的，工艺是掐丝珐琅，图案是一个红艳艳的、闪着光的大仙桃，周围是鲜嫩的绿叶。那是我得到的第一枚发卡，也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发卡，我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里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夏日的夜晚，我家旁边小河的堤岸上是小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一张方桌，一壶清茶，里三层，外三层的老老少少，有的仰着头，有的捧着脸，有的摇着蒲扇，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搓着麻绳，有的剥着花生……一个个看着方桌前的父亲。父亲清一清嗓子，一拍桌子开始说起了评书。《杨家将》、《说岳全传》、《隋唐英雄传》、《三国演义》、《水浒传》是他经常爱说的，他不仅把故事说得引人入胜，而且把人物描绘得很形象，两军阵前，主将一出场，头戴什么盔，身穿什么甲，脚蹬什么靴，手拿什么兵器，长什么样子，骑什么马……他都一口气说完，半字不差，父亲的记忆力真是令我望尘莫及。记得那时我们最爱听的是《程咬金卖耙子》，咬金家的贫寒，做生意的不易与父亲的境遇很相似，咬金的率真、英勇、正直也惹人喜爱。父亲总能把他演说得栩栩如生，引得那些意犹未尽的小孩子常常追到家里央求父亲：“叔，再给俺们说一个程咬金吧！”只要父亲不太忙，就总会爽快地说：“中。那咬金……“

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吹进了小山村，不甘于贫穷的父亲毫不犹豫地下海经商。都说商场如战场，各色人物粉墨登场：地头蛇拿瓶破酒就可以如愿地拿走它的保护费；贪官一个眼神就要把礼奉上；奸商一个个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一个不注意就会上当受骗……父亲什么也不怕，他眼明心亮，在这个“战场“上一路拼搏，挥洒自如，他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有了自己的工厂。做生意，他把“诚信”放在第一位，能做到的尽力做好，不能做到的从不随口应承。对待工人，他很开明，每年都要带他们去聚餐、旅游、拍照……还帮他们解决生活中的一些困难。许多工人离开后，还和我们一家保持着友好的关系。

钱越赚越多，日子越来越富足，父亲的朋友也越来越多，迎来送往，热闹非凡。父亲交友不分尊卑贵贱、三教九流，在一起能开心就好。说到开心，那是他一生追逐的生活状态，下棋、斗地主、打麻将、推牌九、喝酒、唱歌、旅游……样样都玩得不亦乐乎，因此认识他的人都说：“要想玩找老田。“父亲也来者不拒，玩啥都奉陪，曾经为此一夜输掉一年的收入，那是工厂全年的流动资金，厂子也差点因此而关闭。可父亲依然改不了“吃、喝、玩、乐”的人生追求。爱怎样怎样吧，我们都不是神，谁还没有一个不足之处呢，何况这也算不了什么。

父亲爱管闲事，自己家里的大小事务他都办得妥妥的，还要管别人家的事，谁家婚丧嫁娶，买房卖地，保媒拉纤，说理打官司……只要他们言一声，父亲总是热情地去帮忙，早早晚晚、风风雨雨、跑腿受累，他从无怨言。我总是抱怨他多管闲事，又得不到什么回报，图个啥？这个世上忘恩负义的人太多了，又有几人能记得他的好？父亲总是笑着说：“对别人好不要图回报。别人对我们好，咱们要永远记住。困难之时给个好，一辈子也忘不了。遇到机会就要去报答。这是做人的基本准则。”家贫之时，有位朋友曾帮助过父亲，父亲总是念念不忘，日子过得一好就双倍奉还别人。妈妈年轻时长得很漂亮，谁也没想到她会冲破层层阻力，执意嫁给家贫如洗，出身不好的父亲，父亲一生都感激妈妈，虽然她没上过学，不认识一个字，后来又疾病缠身，父亲都对她不离不弃，细心照料。

父亲爱笑，不管见谁都是先笑再说话，接电话也是如此，那响亮、爽朗的笑声让人倍感亲切。不管有多少烦心事，多少困难，我们都从未见过他发过愁，皱过眉，仿佛什么事到他那里都不是事，照样抽烟、喝酒、吃肉、和朋友说笑。我总以为父亲从来就不会伤心，更不会流眼泪，可有一次，让我见到了父亲的眼泪。那是我爷爷突然去世的那一天。在外地做生意的父亲匆匆赶到医院，都未能和爷爷说上一句话。亲人们用架子车把爷爷从医院往老家拉，父亲扶着车子泪流满面，他对我说：“您爷是个好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还说拉棍要饭吃也要供你叔我俩读书。他的心愿是啥时候能天天吃到白面馒头，现在咱们的日子好了，天天都能吃白馍了，可他才吃了这几年……”二三十里的山路，荆棘丛生，崎岖难行，父亲一路走，一路流泪，那沟沟岭岭里的草草木木沾着父亲的眼泪，在那飒飒的夜风里陪着父亲一起哀伤。那是我见过的父亲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落泪。

在父亲面前，我是一个固执、傲娇、没有心计、内向、文静的“长公主“，和父亲的脾气性格一点也不一样。可偏偏我是几个姊妹中最让他器重的一个，从小，他就没打过我一次，没骂过我一句，仿佛我做什么都是对的，他都支持。这也让我对自己越来越自信，甚至自负，直到后来的不知天高地厚，我想做什么全凭自己的喜好，不管别人的感受，不考虑事情的后果。父亲就是这样的宠着我，给我优越的生活，舒适的日子，他像一堵牢固的高墙，为我挡住了所有的风浪。终于养出了一个“百无一用“的我。直到他生病时，我的“无用“才全部展现出来。

那是2008年夏季里的一天，父亲拿着“肺癌晚期的诊断书“边笑边唱地走出北京301医院。一出医院他就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医生说他顶多还能活三五个月。当时的我完全不能接受，仿佛一瞬间天塌了似的，眼前都是黑的。当我缓过神来，父亲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儿地安慰我：“有啥怕的，谁早晚都是要走的。汶川地震一下子走那么多，他们的家人还不是都得过日子。别怕。”我对着电话告诉父亲：不管花多少钱都要给他治病。不放弃就有希望。

在父亲的生命面前，我显得那么无能为力，什么艺术、理想、诗和远方，这些令我执迷追逐的东西，此时都显得毫无用处，都他妈的给我滚一边去，那时那刻只有钱重要，只有钱能延长父亲的生命，可以让父亲在他生命的倒计时中活得舒适一点，活得有尊严一些。可我那时偏偏缺钱，弟弟、妹妹刚刚上班，父亲赚的钱已为我们，为朋友花得所剩不多，昂贵的医疗费用让我们措手不及。怎么办？不管我们有多艰难，不能断了我父亲的医药费。 借吧，那是我踏入社会后，第一次向别人借钱，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一次求人借钱，老师、同学、朋友、同事，能借来钱的我都张口借，二千、三千、五千……那些借给我钱的人，我永远铭记在心，此生感激不尽。向别人借钱有多难，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特别是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借钱就难上加难，可为了父亲，我陪笑脸，说好话，恨不得给人跪下，那时那刻我就暗下决心：以后再不要向别人借钱。治疗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可父亲从未“哼”过一声，精神稍微好一点就和同屋的病友们说说笑笑，山南海北地聊得忘记了他们是一个病人。一能走动，他就带着陪护他的儿子、女婿们逛街、参观军事博物馆，去全聚德吃烤鸭子。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奇迹出现了，父亲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他可以自由地生活了。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连307医院的医生都惊叹：“乐观和毅力可以创造奇迹。”

五年，父亲坚持了五年，就在我们认为他不再是一个病人的时候，病魔如洪水一样突然袭来，令人始料不及，医生已毫无办法，父亲的生命走到了最后时刻。他不去医院，就住在家里，他不许亲人们掉一滴眼泪，只能笑着和他说话。屋子里贴满“三国”和“水浒”中的人物画像，他说他敬慕这些英雄，要看着他们，像他们那样无所畏惧地离开这个人世。他的身体越来越弱，连睁开眼睛都很困难，他已没有精神看电视，只能听评书一一单田芳的《三国演义》，桃园三结义，刘、关、张兄弟情深，为冷冰冰的三国带来万丈豪情。关羽温酒斩华雄，斩颜良诛文丑，封金挂印，灞桥挑袍，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古城击鼓斩蔡阳，战长沙、单刀赴会、攻拨襄阳、水淹七军、刮骨疗毒……义薄云天的关云长是父亲心中的大英雄。可他没有听到他一生都敬重的关二爷败走麦城，只听到吕奉仙上了白门楼，他已支撑不住。父亲去世时口吐鲜血，和匆匆赶来的我对视一眼，他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他那时的样子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中，画面那样清晰。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病痛把他折磨得难受到什么程度，谁也无法想象到，可他没有哼叫一声，依然笑着和赶来见他的亲属们说话，坦然地安排他的后事，告诉我们为他治病欠别人的钱一定要还人家，郑重地在账单上签字。告诉我们要遵照他的愿望一一火葬，他不过是一个偏远山村里的农民，那里多少老人去世后都是悄悄土葬，可他不怕，执意火葬后安放在公墓，他说那里热闹，即使在那个世界里也不寂寞。

父亲走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没有好好照料他，这也成了我终生的一大遗憾。 他刚离开的那两三年，我几乎没有哪一日不想他，做梦也是在为他治病，有时说他的病治好了，我还会在梦里掐一下自己，问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睁开眼，想到他去世时的画面，我的心猛的一疼，不由得啊出声来。走在大街上，看到和他长得像的人，我会追着人家跑很远。然后默默地站在路沿上，任泪流满面。那都是我欠他太多，没有还他，他就走了。父亲，下一辈子我们还做父女，我要偿还这辈子欠你的。我一定陪您去草原上骑马，去大山里看瀑布，给你买漂亮衣服，我不会让自己像今生这样无用，一定会赚很多钱让你花，你想怎么吃、喝、玩、乐都行。

历史课本中的英雄我没有见过，演义小说中的英雄虚构的太多，文学艺术赋予英雄高大的形象，令我高山仰之，却又与他们遥不可及，其实英雄就在我身边，我生命中的大英雄，那就是我的父亲。可他永远离开了我们，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可以为我遮挡风雨，我只能挺立腰身，一切凭自己，再难熬也要撑下去，不怕，我什么也不怕，因为我是您的女儿。

人生有太多的不如意，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时间让我走出痛苦，并乐观地活着。父亲成了我人生路上的一面镜子，每当遇到事情，我总要拿出照一照自己做的对不对，有什么不足之处。他也让我真真正正明白了：这个世上不能靠任何人，只能靠自己，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自己的钱自己拿好，自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我要让自己皓若明月，灿若朝阳，用最美的笑容迎接每一个日出。这应该也是父亲想看到的一一他那个傲娇的“长公主”长大了，可以自如地生存在这个社会了。现在我们姊妹生活得都很幸福，日子越来越好，如果父亲还健在，那该有多好。父亲，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那个人，失去他时才知他对我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