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山谷里的往事
孙晓芳
明朝末年的硝烟渐渐散去,宫女村的这群宫女平静地生活在雅谷山脚下的山谷,过着古木苍松,小桥流水的世外日子。
当年,宫女村的这些宫女能从民间入选皇宫,非有天姿国色才行。可她们没想到,明末的大乱,农民军把她们带出了皇宫,流落到了大洪山区。出了深宫,进了幽谷,她们一个个竟然在这山谷里为人妻为人母,这是她们做梦也没想到的。
起初,宫女们看不上这些散兵游勇,粗人一个,心里对他们一百个不满意。杨贞慧把宫女们聚拢起来,几次三番地劝说,这才打消了她们心中的委屈。杨贞慧说,人要是能随遇而安,哪里都是天堂。宫女们见杨贞慧一脸满足,和柳佑忠平静地过起了日子,心里也都渐渐平静了下来。
一转眼,宫女们在这山谷里整整过了十七年。
杨贞慧生女儿柳梦桃的前夜,梦见了大明宫后院的灿烂桃花。她把梦说给柳佑忠听,柳佑忠笑着说,你八成要生个女孩,真是如此,就给她取名梦桃吧。应验了柳佑忠的猜想,杨贞慧果然生了个女孩,用上了“梦桃”这个名字。
柳梦桃像一朵野花,在山谷里自由生长,渐渐出落成一个花容月貌的漂亮姑娘。杨贞慧担心梦桃的美貌被人发现,重蹈自已年少入宫的命运,一直想着法子遮掩她的漂亮。
美是无法遮盖得住的。宫女村的人,还是发现了柳梦桃绝俗美丽,一传十,十传百,方园百里的人,都知道雅谷山宫女村的柳家出了个百年不遇的天仙女子。
汪集街几个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听说宫女村出了个美女,一个个衣着锦绣,携金带银地来到宫女村,在柳家附近转悠不停。为了防止这些公子哥们惹出祸端,柳佑忠干脆把柳梦桃带入山中打猎,一入山就是半年不归。
杨贞慧时常在门前那棵浓荫匝地的古柳下做针线活,遇着有人来打听柳梦桃,她就头也不抬地回答说,跟她爹进山打猎去了。
柳梦桃成了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只要说起宫女村的柳梦桃,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想像,有的说柳梦桃像浣纱的西施,有的说柳梦桃赛过貂蝉,还有的说柳梦桃美过王昭君……反正谁也没见过她的真人,怎么美就怎么说。<br></h3> <h3>这天,汪集街的媒婆王氏带着两个挑夫走了十多里山路来到了柳家门前。杨贞慧不认识王氏,王氏就自我介绍说,我是汪集街的媒婆王氏,街上汪员外的公子汪福已到了婚配年龄,他想娶你家梦桃为妻,托我来作媒……王氏指了指两个挑夫挑来的四口柳藤礼品箱,眉开眼笑地说,汪家老爷心很诚,托我带来了这四箱东西,权作见面礼了。
王氏把礼品箱一一地打开,说,一箱金叶子,一箱银锭子,一箱苏州绫罗,一箱杭州绸缎。
杨贞慧看着那箱杭州绸缎,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老家杭州。入宫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从此没有了家中父母的音讯。杨贞慧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桑农,以缫丝为业。眼前这产自家乡的丝绸让她心中起了一阵柔情,记忆深处禁不住浮现出家乡的桑树,家乡的蚕丝,家乡的爹娘。
媒婆王氏见杨贞慧痴痴地看着那箱杭州绸缎,以为她动了心,就乘势劝道,梦桃也到了婚配年龄,姑娘大了不中留,何况汪家是这一带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梦桃嫁入汪家,就等于是跳进了蜜糖罐里;这样的好人家你当娘的还犹豫个什么?赶紧答应下来,我好给汪家回个话。
杨贞慧摇摇头说,梦桃和她爹进山打猎去了,这件事我作不了主,还是等她回来再说吧。
媒婆王氏吃了闭门羹,只好领着挑夫走了。
汪老爷催得紧,承诺事成后给媒婆王氏一大笔酬劳,这让媒婆王氏起了冲天的劲头。冲着那笔酬劳,王氏一趟又一趟地朝宫女村跑,可每次来都扑了空。从汪集街到宫女村,全是陡峭的羊肠山道,王氏来回跑一趟,就得一整天的功夫,总是累得气喘吁吁,叫苦连天。
这天,王氏又来到了柳家,一屁股坐在柳家院子里的石凳上,大喘着气对杨贞慧说,妹子呀,你那宝贝闺女还没下山呀?
杨贞慧说,真是不巧,昨天下山回来住了一天,今天早上又随他爹进山了。
王氏听杨贞慧这么一说,气鼓鼓地瞪着杨贞慧,说,我做了大半辈子的媒人,红线两头牵,积德在眼前,一说一个准,你家的这个柳梦桃真是个神仙,我来宫女村不下十次,腿都跑细了,如今连她的影子都没见着,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呀,让我如何给汪老爷交代呀,柳梦桃到了出阁的年龄,她总不能躲在山里当一辈子老姑娘吧!
杨贞慧不急不躁地说,姻缘有命,老天自有安排,你急也没用。
到了冬月,大雪封山,柳梦桃穿着一件银白的貂皮袄子跟着她爹下了山。柳佑忠挑着一担野物走在前,柳梦桃背着一筐野灵芝跟在后。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山谷里白雪皑皑,一棵棵山松银装素裹,就连树上的乌鸦也变成了一只只白鸡。
山谷里的冬天十分寒冷,柳家的堂屋里整日烧着火塘,火塘上吊着瓦罐,瓦罐里煮着野山鸡,香气弥漫在屋子里。杨贞慧在宫里时陪一位公主读过书,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字,记了不少诗。在柳梦桃小的时候,杨贞慧除了教她做女红,余下的时间就教她识字背诗。在这寒冬的日子里,母女俩在火塘边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吟着诗词,以此打发着漫长的冬日。
柳佑忠是个不识字的粗人,不懂得诗词歌赋,他在家里闲不住,每天带着弓箭、兽夹出门,去山里找那些被白雪闪了眼睛辩不准方向的野物。<br></h3> <h3>这天一大早,柳佑忠沿一条小路慢慢寻着野物,猛地发现有个小黑点在路的尽头爬行。柳佑忠拉弓搭箭,悄悄对准了远处的黑点,正当他要放弓时,他发现那个黑点不是兽,是个人。
柳佑忠赶紧跑上前去,定睛一看,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只见他蓬头垢面,身穿一件辩不清色彩的破烂夹衣,脚上穿着一双磨穿了底子的布鞋。天寒地冻,小伙子冻得嘴唇乌青,瑟瑟发抖。柳佑忠想,再这样冻下去,他非活活冻死不可。柳佑忠二话不说,背起小伙子就朝家走。
柳梦桃出来倒水,远远望见爹背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家里走来,进屋就告诉她娘说,我爹今天出门有了收获。杨贞慧问,又套了只什么?柳梦桃说,隔得远,没看清,好像背着一只黑山羊。
柳佑忠把小伙子背进屋来,把他慢慢摊在火塘边。柳梦桃吓了一跳,说,爹呀,你下套子套兽,怎么套了个人呢?
柳贞慧赶紧蹲下来察看小伙子,对柳佑忠说,你没把他夹坏吧?
柳佑忠说,我本以为是只兽,准备放箭,发现不对,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个快要冻死的后生,就把他背了回来。
小伙子喝了一大碗姜汤,又吃了满满一碗山鸡粥,身子渐渐有了温度。填饱肚子后,身上暖和了起来。小伙子望了望屋子里的三个人,立马爬了起来,向柳佑忠磕头道谢。
柳佑忠扶他起来,问道,你叫什么?你这是要去哪里?小伙子怯怯地说,我叫朱俊贤,打算去襄阳。
柳佑忠在厨房里给朱俊贤烧了一锅热水,让他在一个大木盆里泡了个热水澡,又把自己的一件羊皮袄让他穿上。洗了个澡,穿上了暖和的羊皮袄,朱俊贤清俊的面庞就显现了出来。从他的肤色、骨相,以及他的言谈举止来看,杨贞慧觉得这个少年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就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不想麻烦主家,第二天,朱俊贤就向柳佑忠告辞。柳佑忠说,今年的雪大,你要走我也不放心,好在我家不缺粮食,也不多你这张嘴,马上就要过年了,等过完年,熬过了冬,你再去襄阳吧。
听了柳佑忠的话,朱俊贤在柳家住了下来。
朱俊贤话不多,总是浓眉紧锁,心事重重,弄得柳家人也为他这个样子而心情压抑。
见朱俊贤总是默默坐在火塘边一言不发,柳佑忠怕他闷出什么毛病来,有时就把他和梦桃带上,去山里套野物;每当套住野物时,他脸上的愁云就会暂时散去。
腊月二十八,汪老爷对媒婆王氏说,眼看快过年了,那个柳梦桃总不能跟着她打猎的爹在山上过年吧?现在正是时机,你再跑一趟吧。
汪家少爷汪福也附和着说,王婆,我跟你一起去,让我见见这个传说中的美女子。
汪老爷说,我家汪福天庭饱满,体格壮硕,一脸的福相,配那个柳梦桃绰绰有余,你就让他跟你去一趟!
王氏看了一眼汪福,心想,汪家除了钱还是钱,若是柳梦桃爱财,这桩亲事就好办;若是柳姑娘只挑人才不看钱,这事就难办了。<br></h3> <h3>去宫女村的山道上积着厚厚的白雪,王氏头戴一朵布质红花,扭着肥硕的桶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山道难行,路途寂寞,想起事成后,汪老爷出价不菲,心里高兴,王氏嘴里就哼起了小调:
桂花香油头上擦,
小姐姐芳龄满十八,
樱桃小嘴两眼大,
十人见了九人夸,
爱煞了东村西村的青皮瓜……
王氏身后是一乘轿子,坐着汪福。轿中的汪福时不时撩起轿帘望一眼山谷里的雪景。听见王氏在前面唱着小曲,汪福心里也来了兴致,摇着肥硕的大脑壳,吟哦了起来:
雪压梅枝低,
乌鸦变白鸡,
来觅芳龄女,
回我汪家集……
两个轿夫抬着石磙子一样沉重的汪福,走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汪福在轿上不停地晃着脑袋吟诗,把个轿子晃得弹闪不停,轿夫就求着说,少爷呀,这是下坡路,你可别再晃悠了,一不小心打个闪,我们就都闪到崖下去了。
两个挑夫实在是走不动了,就歇了脚,其中一个矮个子向前面的王氏大声喊道,王婆,我们走不动了。
王氏回过头说,下了山就进了山谷,咬咬牙,一鼓作气,千万别停下。
杨贞慧听见有人喊门,推门一看,媒婆王氏又来了。杨贞慧赶紧折进屋子,用眼睛示意柳梦桃进内室藏起来。
王氏领着汪福进来,对杨贞慧说,这就是汪家少爷汪福。杨贞慧看了一眼汪福,大耳朵,圆脑袋,迷缝眼,厚嘴唇,红鼻头,粗胳膊,石磙腰,看着看着,杨贞慧想起了当年宫中石雕的福娃,冷不丁地小声笑了起来。
王氏见杨贞慧面带微笑,以为她喜欢汪福,赶紧说道,你瞧,汪福这孩子多富态呀。妹子,该说的我也都说了,汪福我也带来了,今天你给个话吧,成,我们皆大欢喜;不成,我就让汪福赶紧断了这份念想。
杨贞慧任由王氏口若悬河,只是不给她半句回话。
躲在闺房里的柳梦桃心里一直在想,汪福是个什么模样?高高大大、俊俊朗朗?满腹诗书、超群脱俗?
当王氏对杨贞慧絮絮叨叨时,柳梦桃从门缝里偷偷看了一眼汪福,心里顿时凉了下来。
汪福就像门前晒场上的一个石磙子,竖在了自己的眼前,看上去人还蛮厚道,要样子每得肥嘟嘟的,见了就想笑。
柳梦桃叹了口气,然后推开后窗,望着屋后落满白雪的桃林,家里的几只芦花鸡栖在桃枝上一动不动。这时,一只黑猫蹿进了桃林,惊动了树上的芦花鸡,鸡群扑扇着翅膀,朝桃林深处跑去。
杨贞慧悄悄走了进来,对柳梦桃小声说,我把媒婆王氏和汪福打发走了!一个憨头憨脑的少爷,再有钱,也动不了你的心,是吧?柳梦桃笑着点了点头<br></h3> <h3>元宵夜这一天,宫女村的人都结伴去汪集街看灯,柳梦桃也想去,可杨贞慧不准。柳梦桃指着朱俊贤说,那就让朱哥哥带我去吧。杨贞慧说,你朱哥哥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夜里会打错方向的,何况又是十几里山道。柳梦桃说,我熟呀,有朱哥哥陪着壮个胆子就行了。杨贞慧笑着说,你要去也行,不过你要用锅底灰把脸给抹成一团漆黑。柳梦桃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那我就变成个女鬼了,准把那些看灯的人吓个半死,我现在就去厨房抹锅底灰!柳佑忠一把拉住她说,别闹了,你娘是怕你遇到坏人。
这时邻居胡天林带着妻子姚瑶进了院子。姚瑶望着正在挂灯笼的朱俊贤,夸奖着说,你这孩子长得真俊,一表人才。朱俊贤搓着手,对姚瑶说,婶子过奖了。
黄昏时刻,柳家一家人,加上胡天林夫妇,围坐在院里的石桌边闲聊着,圆圆的月亮已挂在了山顶,院子里光亮一片。
见朱俊贤在四个长辈面前很不自在,柳梦桃拉着朱俊贤的手,说,咱们去院子外面看月吧。朱俊贤挣脱了柳梦桃的手,说,我不去。
姚瑶笑了,说,这叫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说完姚瑶自顾自地哈哈笑了起来,她这话说得很含蓄。
听见姚瑶这么一说,柳梦桃脸上起了一层绯红,赶紧松了朱俊贤的手,说,婶子你想得太多了,你怎么把这句诗给端了出来?这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事!说着,柳梦桃跑出了院子。
姚瑶和杨贞慧哈哈笑了起来,见两个女人笑得如此开心快活,柳佑忠和胡天林感到莫名其妙。他俩是大字不识的人,不懂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含义,更不懂得什么是“风牛马不相及”。俩人低头抽着烟锅,任由俩个娘们笑去。
姚瑶拍了拍朱俊贤的肩膀,说,你妹妹都跑了,赶紧找她去呀!
朱俊贤望了一眼杨贞慧,似乎在征求她的同意。杨贞慧说,去外面看看,别让她走远了。
朱俊贤早已听出姚瑶话里有话,知道她在暗暗撮合自己和柳梦桃的事,心想,今生能找个像柳梦桃这样美丽的妻子,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可又一想,自己孤苦伶仃,无家无业,一个漂泊的乞儿,怎敢有这种大胆的念想?
朱俊贤走出了院子,见柳梦桃站在院外的老柳树下,叶隙间漏下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柳梦桃穿着一件白狐皮长大衣,静静地倚着柳树站着,看上去,就像月宫里倚着桂花树的妩媚嫦娥。
柳梦桃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扭过身来,深情款款地望着朱俊贤,埋怨说,拉你出来,你不来,不拉你,你自己来。说完浅浅笑了起来。
柳梦桃拉着朱俊贤的手,说,要是我有个哥就好了。
朱俊贤的手在柳梦桃的手心里沁出了汗,他想挣脱,可柳梦桃握得更紧,说,也许有一天,你就像一朵云漂走了,我就没伴了,要是你能永远留在这里就好了。柳梦桃望着朱俊贤,眼里溢出火辣辣的依恋神情。
朱俊贤说,我要回襄阳找亲人,这里不可久留。
姚瑶悄悄走到院门口,偷偷望了一眼柳树下的一对人儿,又回石桌前,对杨贞慧说,我看他俩有缘。杨贞慧说,这孩子我也看中了,可不知他是怎么想。姚瑶说,我看得出来,梦桃挺喜欢他,早点挑明,可别夜长梦多。姚瑶又望着柳佑忠说,忠哥你也真会捡,出门捡了个好姑爷回来。几时我让我家胡天林也去山里转转,说不准也能给我闺女捡个姑爷。姚瑶这么一说,几个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把山谷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细细的夜风里夹着一丝淡淡的花香。
朱俊贤见胡天林和姚瑶出了院子,回了自己的家,就拉着柳梦桃进了院子。四人又围坐在院子的石桌边说起闲话来。
朱俊贤突然扑通一声向柳佑忠和杨贞慧跪了下来,说,柳叔,婶子,我不能再留了,明天我要回襄阳去,谢谢你们一家救了我。
杨贞慧把他扶了起来,问道,你要走我们也留不住,再说找亲人是大事!
朱俊贤说,你们都是好人,我也就不隐瞒自己的身世了。
朱俊贤脱下羊皮袄,把贴身的白布衫脱了下来,只见他的两条胳膊上用布条缠着二十双金镯子。在松油灯的映照下,金镯子闪着金灿灿的光芒。
朱俊贤说,崇祯十六年,我家里遭了难,那年我刚满三岁。
柳梦桃一脸惊愕,默不作声地等着他的下文。
朱俊贤取下一对金镯子递给杨贞慧,诚恳地说,多谢你们的搭救之恩,这对金镯子留给柳妹妹,算作是我这些日子的食宿费。
杨贞慧说,这对镯子你自己留着,梦桃不需要,你继续说你的情况。
朱俊贤把手中的金镯子放在石桌上,说,你们一定要收下,在这里白吃白喝了这么多日子,你们收下,我也心安!
杨贞慧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朱俊贤家里究竟遇了什么难,说,好吧,我们先收下,你继续说。
朱俊贤穿上布衫和羊皮袄,说,我爹姓朱,在皇宫太医院里当掌管。有一天,大太监王仁捧着一只锡盒来到了太医院。王仁打开锡盒,取出一棵全须全尾的吉林老山参,想从我爹手中换几粒长寿仙丹。我爹是个耿直的人,说仙丹只供皇上专用,流入坊间那是要杀头的。过了几天,王仁又拿着东珠和金条子来讨好我爹,又被我爹拒绝了,王仁从此怀恨在心……
杨贞慧打断了朱俊贤的话,问道,你爹是不是叫朱启照?
朱俊贤惊愕地望着杨贞慧,说,是的,你认识我爹?
杨贞慧一把拉住朱俊贤的手说,那时我在宫里,找你爹瞧过病,后来,听说你爹毒死了一个宫女,我们宫女们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一定是有人要害你爹。再后来,太监王仁带人抓了你爹,还听说你们家被满门抄斩了!你们朱家留下了你这根苗,真是天不绝人!
朱俊贤接着说,那天大半夜里,有人拼命砸我家的门,看门的老仆人苏爷忙打开了门。门一开,就涌进了一群官差,带头的就是大太监王仁。王仁站在院子里,恶声恶气地大声说我爹毒死了个宫女,要拿我爹置罪,要把我们朱家满门抄斩。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见我凶多吉少,苏爷就悄悄跑进我的房里,要带我出逃。我娘听了王仁的喊叫,吓得浑身打抖,苏爷从我娘的怀里把我抱了过来,对我娘说,孩子我带出去,一定要给朱家留个根苗。情况紧急,我娘含着泪把一个蓝布包袱递给了苏爷,扑通一声跪在了苏爷跟前,哭着对苏爷说,苏爷,孩子的三叔在杭州,如果你能带他逃出去,就烦劳苏爷把他送到杭州交给他的三叔。苏爷提起包袱,抱着我悄悄摸到了后院。我和苏爷从后墙的狗洞里逃了出去。
杨贞慧扳着指头算了算,说,崇祯十六年你三岁,如今你有十九岁了?
朱俊贤点点头,接着说,苏爷挑着一担箩筐,一头是包袱,一头是我,来到了一个漕运码头,打算坐运粮船沿运河南下。上船前,苏爷把我娘给的包袱打开,里面有金条、金镯子,有东珠、玉器,苏爷把二十对金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和腿上。官家的运粮船是不准载客的,苏爷拿了两根金条打点了船工,船工才让我们偷偷上了船。到了杭州后,苏爷带我在杭州找我三叔。找了几个月,不见我三叔的人影。三叔一直在苏杭一带做皮货买卖,听说我家在京城满门抄斩后,怕受连累,就逃离了杭州,不知去向。苏爷在杭州租了间屋子,我们就落下了脚。在杭州这些年,苏爷除了照顾我,还用我娘给的金银做本钱,在小街上租了两个铺面,一个铺面酿酒,一个铺面做酱菜,都是些小本买卖,以此维持我们爷孙俩的生活。五岁时,苏爷给我请了塾师,十七岁那年我考中了秀才。在杭州,我们过得也算平静。苏爷年岁大了,渐显老态,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去年夏天,苏爷一病不起,我在杭州城里给他找来一个有名的郎中,可郎中对我摇了摇头说,苏爷无病,只是寿限到了,苏爷拖了半个月就过世了。临终前,苏爷把我的身世告诉了我,到这时,我才知道我的家世。我拉着苏爷的手流着泪说,苏爷你不能抛下我不管,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苏爷眼里滚出一行泪来,说,当年我在街上要饭,你爹见我可怜收留了我,你娘是个大善人,一直把我当亲人看待,总是对我问寒问暖,我一直记着他们的恩!现在好了,我把你养大了,我也该去把你的情况告诉给你爹娘了。
听着朱俊贤的凄惨身世,柳梦桃哭成了个泪人,她没想到这个在雪地里被爹背回来的朱俊贤如此苦命。
朱俊贤说,苏爷还告诉我,我的老家在襄阳城郊一个叫婆婆凹的小村子,让我抽空回去打探一下,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亲人。把苏爷的后事办完,我心里很孤独,渇望回襄阳找找亲人。
柳佑忠说,去襄阳城,你应该走长江和汉江,怎么走了山路?
朱俊贤说,我本是走的水路,船到汉口时遇上夏季洪水,翻了船,幸亏我有点水性,抱着一根木头在水里漂着,被一个好心的船家救上了岸。好在身上的包袱和胳膊上的金镯子缠得紧,没掉进江里去。上岸后,不敢再坐船,我就沿山路走到了这里。雪太大,又迷了路,见山谷里有人烟,就朝你们村走来,又饿又冷,倒在了路上,幸亏柳叔你搭救了我!
杨贞慧说,回襄阳找亲人,当然应该,可你一人能行?
朱俊贤望着杨贞慧说,应该可以吧!
过了子夜,柳佑忠抽着烟锅,毫无睡意,想起朱俊贤明天就走,心里也十分不舍,也担心他路上的安全,这里到襄阳都是山路,他一个人走着实让人难以放心。<br></h3> <h3>杨贞慧说,这孩子可怜,要不你送他去襄阳?
柳佑忠说,也只能这样了
杨贞慧说,我早就看出梦桃喜欢朱俊贤了,她把你的好衣服挑出来给他穿,把好吃的尽往他碗里拨,梦桃心里有他,要是在朱俊贤走前,把他和梦桃的亲事挑明就好了。
柳佑忠说,你先去问问梦桃,如果梦桃同意,你再去问问朱俊贤,看他是否也有意,要是俩人都有意,就赶紧把事情挑明。
窗外的月光把柳梦桃的闺房映得雪亮,柳梦桃倚在窗前,望着朦胧的山野。想起朱俊贤天亮后就要回襄阳,她心里很是不舍,她巴望爹娘能把他留下来,可又不好意思开口。正发着愁,娘走了进来,她赶紧拉着娘的手急赶急地说,襄阳路远,又是山道,万一山中遇上歹人,那就要他的命了……
杨贞慧故意说,人家回襄阳去找家人,那是他的事,你着什么急呀?
柳梦桃真急了,跳着脚说,娘,一定要留下他,不能让他走,路途遥远,又不安全。
杨贞慧故意板着脸,说,我哪里能留住他?你想留他,你自己去劝!
柳梦桃急得流出了眼泪。杨贞慧搂着女儿,柔和地说,娘知道,你喜欢他是吗?
柳梦桃望着娘,闪了闪清澈如水的眼睛,羞涩地点了点头。
杨贞慧出了女儿的闺房,进了北屋,对柳佑忠说,你闺女求我把朱俊贤留下来,你说说吧,这个口怎么开?
柳佑忠低头抽着烟锅,浓浓烟雾绕在他的头顶,铜头烟锅一明一暗,闪着点点红光。
杨贞慧说,你快说呀,天都快亮了。
柳佑忠呵呵笑着说,这种事,还是你们妇人好开口,你让我一个大老爷们如何去说这种儿女情长的事?
杨贞慧说,这可是个好后生,真成了我家姑爷,那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
柳佑忠说,那你赶紧去问问朱俊贤吧!
杨贞慧来到东厢房,敲了敲门。朱俊贤打开门,见是杨贞慧,忙说,婶子还没睡呀!杨贞慧说,你明天真要走?朱俊贤点点头,说,回老家去看看,如果真没了亲人,我也就了无牵挂了,我就回杭州读书,看能不能考个举人,谋个差事养活自己。
杨贞慧说,你人很聪明,将来一定能中个举人。
杨贞慧几次想开口说事,话到了嘴边却又吞了回去,改口说,天晚了,你也早点睡吧!
杨贞慧失落地出东厢房,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月儿发呆。杨贞慧想,姚瑶是个快嘴快舌的热肠子,此时让她来挑明这件事就好了,可深更半夜,怎么好去叫她呢?
见杨贞慧站在院子里望月,朱俊贤走了出来,对杨贞慧说,婶子,夜深了,天也凉了,赶紧回屋吧!见朱俊贤走了出来,杨贞慧醒过神来,掩饰着内心的失落,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看着月亮,婶子也想家了,也想家里的亲人了。
这时,柳佑忠和柳梦桃走了出来。
柳佑忠对朱俊贤说,刚才梦桃在屋里说,让我陪你去襄阳走一趟,帮你寻找亲人。
朱俊贤感激地说,不敢劳柳叔的大驾,我还是一人回襄阳吧!
柳梦桃急了,瞪了一眼朱俊贤,说,有我爹送你去襄阳,你也安全,我们也放心!
朱俊贤说,谢谢柳妹妹好意,只是太麻烦了!
柳梦桃赶紧说,不谈麻烦,我们只图你一路安全。
第二天,天朦朦亮,朱俊贤背着包袱来向杨贞慧和柳梦桃辞别。朱俊贤跪了下来,向杨贞慧拜别说,我这一去,天涯孤蓬,不知何时再见恩人,万望婶子和妹妹多多宝重,将来若有闻达之时,定当报恩你们。
杨贞慧扶起朱俊贤,说,不求你将来闻达朝堂,只求老天保佑你一路平安。
柳佑忠和朱俊贤一人一马出了山谷,柳梦桃目送着他们上了山路。黄尘飞起,马蹄声响,没过多久,两人消失在了半山腰的一片林子里。
已是三月桃花灿烂的时节,四围青山环绕的宫女村,一夜之间变成了花的海洋。桃花夹岸的桃源溪,水面上落满粉色的花瓣,静静向南流去。
柳梦桃站在桃源溪的岸边,望着缓缓流淌的溪水。清澈的水面上映着群山的翠绿,使溪水显得更为深碧。桃林里,一群女孩在桃树间戏闹着追逐着,银铃般的笑声在山谷里悠悠回荡。柳梦桃想着自己的心事,爹和朱俊贤走了两个月仍不见回来,这让柳梦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整个瘦了一圈。娘见她寢食不安,知道她心里惦记着朱俊贤,就安慰说,你爹曾是闯王手下的干将,刀山火海什么没有经历过?陪朱俊贤去一趟襄阳,对你爹来说就是件小事。柳梦桃跟爹在山里打猎时,发现爹很有能耐,武力过人,刀、箭、棍都使得特别好,她本不该如此担心,可世事无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br></h3> <h3>转眼到了四月,柳佑忠骑着枣红马,一路风尘回到了家里。柳佑忠把马背上的两麻袋东西扛进了后屋。杨贞慧和柳梦桃没问他扛的是什么东西,却一个劲地询问朱俊贤的情况。
柳佑忠满脸灰尘,说,总要让我洗把脸,喝口水再说吧。
柳佑忠从厨房里出来,点燃烟锅,猛吸一口,然后缓缓吐了一口烟,说,朱俊贤不回襄阳,朱福财老人也许在盼望中还能再活上两年;如果朱俊贤回了襄阳,朱福财老人不在人世了,朱家两代人的财富就不知会落到谁人手里。
柳佑忠冒出这么几句话,杨贞慧和柳梦桃都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柳梦桃急切地说,爹,你卖什关子呀,快说说朱俊贤的情况吧。
柳佑忠不紧不慢地把在襄阳的经过说了起来。
到了襄阳城郊的婆婆凹村,朱俊贤向一位在树下纺线的妇人打听朱启照的家,妇人指了指不远处掩映在一片槐树丛中的院落,说,那幢院子就是,朱启照家一直由朱家的老仆人朱福财看着。
来到院落前,见一个苍颜老者拄着荆杖,站在院门口。朱俊贤想,此人可能就是那个妇人说的朱福财,就上前问老者,这是不是朱启照的家?你就是朱福财爷爷吧?
朱福财望着朱俊贤,这是朱启照的家,我正是朱福财。
朱俊贤看着自家的祖屋,发现这幢四合院落保护得很好,就推门进了院子。走了一圈后,对朱福财说,朱爷爷,这里面好像住了几户外姓人家。朱福财说,朱家的房子一直由我看护,朱家的院落大,一直没人住,我就让本村的七户外姓人家住了进来,一来空着也是空着,接济一下村里的贫苦人,二来这七户也是在为朱家护房。再好的房子,三年不住人也就垮掉了。
朱福财问朱俊贤,你是谁呀?
朱俊贤说,我是朱启照的儿子。
朱福财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对朱俊说,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朱俊贤大声说,我是朱启照的儿子!
朱福财一双浑浊的眼把朱俊贤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揉揉眼睛,惊讶地说,朱启照不是满门抄斩了么?他还有儿子活了下来?
朱俊贤说,我是漏网之鱼,侥幸活了下来。
朱福财感慨地说,你们朱家世代行医,普救众生,朱启照医术高明给召进了皇宫,可福祸相依,没想到一家人落了天大的苦难。
朱俊贤向朱福财打听他二叔和三叔的下落。
朱福财说,朱家满门抄斩后,这幢大院子就冷落了下来。你二叔一直在襄阳城行医,听说自己的大哥出事后,就回到村子隐居了起来,可大太监王仁乃虎狼之辈,不肯放过你二叔,王仁的爪牙追到了襄阳,找借口把你二叔关进了死牢。没过多久,就听说你二叔死在了牢里。你三叔在杭州做买卖,听说你二叔被王仁害死后,就逃离了杭州。这些年,你三叔没有回来过,是死是活,无人知道。
家里没了亲人,朱俊贤心里很失落,决定回杭州。柳佑忠带着朱俊贤离开了婆婆凹村。当他俩快马朝襄阳城奔驰时,猛听后面有人大喊,前面两人请留步。话音未落,来人骑马拦在了他们前面。
来人是个壮硕的汉子,他气喘吁吁地对朱俊贤说,两位请步,朱爷让你们回去,他有要事相告朱俊贤。
柳佑忠和朱俊贤快速回到了婆婆凹村。
朱福财把朱俊贤单独领入朱家祖屋的后院,一脸肃然地问道,你果真是朱启照的儿子?如果是,你对苍天发誓!
朱俊贤对朱福财说,朱爷爷,大明没了,王仁也完蛋了,我这才敢回襄阳找亲人,既然家里亲人都没了,我是不是朱启照的儿子,也就不重要了。
朱福财反复问道,你果真是朱启照的儿子?孩子,你就给我句实话,是还是不是!
看到老人家一脸肃色,朱俊贤说,朱爷爷,我真是朱启照的儿子,我爹就生养了我一个。
朱福财大笑了起来,对望着天喊了起来,老爷呀,我盼回了你的亲孙子!说着朱福财老人伏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为了让朱福财更加相信自己的身份,朱俊贤把王仁对朱家满门抄斩,苏爷带着自己钻狗洞出逃,搭漕运船下杭州找三叔,在杭州长大考取秀才,苏爷寿终正寝,汉口翻船落水,在宫女村冻倒被救,柳佑忠陪送来襄阳寻亲等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朱福财。
朱福财点了点头,说,你回了就好,我明天就可以去死了!
朱俊贤说,朱爷你不可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一看就是个高寿之人,再说,我家的院子还得由你看护下去呢。
朱福财说,在我来你们朱家当仆人前,你奶奶就过世了,在你爹进宫当太医的第三年你爷爷过世了。你爷爷是襄阳城有名的医生,他养了三子,长子朱启照进宫当了太医,次子朱启明在襄阳城开大药铺,三子朱启亮在杭州做买卖人……朱福财停顿了一下,谨慎地望了望后院,放低声音说,这个后院我是不准有外人进来的,你爷的金银,你爹的金银,你二叔的金银,全都埋在这院子里,你回了,这些东西我可以物归原主了。
朱俊贤惊讶地望着朱福财,难怪老人说自己可以死得起了,原来他一直在替朱家守着一笔财富。
朱福财脸上挂着笑容,说,我一直在等你三叔回来,没想到等来了你,这下我可以放心了!这不是个小数,是你朱家两代人的心血,你可要谨慎。
柳佑忠说到这里,突然放低了声音,说,你们知道我驮回的那两麻袋是什么东西?
杨贞慧说,准是朱俊贤家的金银。
柳佑忠说,朱俊贤还在婆婆凹村,他让我先驮两麻袋金银探一探路况,如果路上安全,让我赶紧快马回襄阳,帮他把余下的金银带回宫女村。我一路放马回来,还好,路上平安无事。
杨贞慧说,你们怎么耽搁这么久,去了快三个月了。
柳佑忠说,朱福财把朱家藏宝的地方一一告诉了朱俊贤后,朱福财就打来了一壸谷酒,和朱俊贤高兴地喝了起来。老人家那晚很高兴,对朱俊贤说,这么多年,我做梦都在盼着朱家有人回来,好了却我的一桩心事,你总算回了!
朱俊贤问朱福财,朱爷爷,你就没家室吗?
朱福财忆起往事来,说,当年,我在南阳一个大户人家打长工,那年,我家老爷带回一个女子。这女子在襄阳城卖身葬父,见这女子可怜,我家老爷就把她带了回来,做了自己的四房。这女子叫吴翠。老爷死后,吴翠成了大房二房三房的出气筒,骂她是克夫相,是丧门星,常常遭毒打她。吴翠求我,让我带她逃出去。那时我年轻,血气方刚,见吴翠命苦,就带她逃到了襄阳城外的婆婆凹村。你爷爷见我们吃没有吃的,住没有住的,就收留了我们,我们就在你家当了佣人。后来你们家遭难,这房子就由我和吴翠一起照看。六年前,吴翠得病死了。
朱俊贤问,你们没有孩子?
朱福财说,我们没有生养。
朱福财喜欢喝慢酒,边喝边讲往事。
第二天,太阳老高了,不见朱福财出来,朱俊贤就推门去喊朱福财,谁知老人已死了。他静静躺在床上,脸上显得十分安详。
柳佑忠停了下来,又装了一锅烟,吸了一口接着说道,朱俊贤坚持把老人当作自己的爷爷看待,要为朱福财守大孝七七四十九天,我在婆婆凹村一直陪着他,日子就耽搁了下来。
柳佑忠快马回到了婆婆凹村。<br></h3> <h3>柳佑忠在村里买了两辆驴车,悄悄把朱家后院的金银珠玉装上了车,他和朱俊打扮成皮货商人,离开了襄阳。到了钟祥过汉江时,恰逢大雨天,河水瀑涨,船家不敢摆渡,俩人只好只好在江边找了家车马店投宿。车马店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怕有闪失,两人白天不出店门,晚上,柳佑忠就让朱俊贤去客房睡觉,自己守着驴车。
柳佑忠天天晚上有客房不睡,总是守在驴车旁边打盹,车马店老板娘花二娘就有了好奇心。
这天晚上,客人都歇下了,店里安静了下来。花二娘提着豆油灯来到柳佑忠的驴车边,说,大热天的,蚊虫又多,亏你能熬,这车上是什么宝贝让你这么不放心呢?
柳佑忠打着哈欠说,在山里收的一点皮货。
花二娘问,有好皮子没有,送我一张?
柳佑忠看了花二娘一眼,说,都是些粗皮。
花二娘说,粗皮我也要,给一张吧,我不白要,我给钱的。
柳佑忠怕花二娘去袋子里挑选皮子,赶紧从袋子里取出一张上等的银狐皮,递给她说,算是我的一点敬意,请花二娘笑纳。
花二娘呵呵笑了起来,说,你把皮子送我房里来吧。
柳佑忠不知如何是好,赶紧叫来朱俊贤,让他把银狐皮给花二娘送去,自己不离驴车半步。
朱俊贤拿着银狐皮来到花二娘的屋里,花二娘在油灯下看了一眼,说,真是张好皮。然后笑着对朱俊贤说,你去让你师傅来我这里取钱!
柳佑忠让朱俊贤守着驴车,跑到花二娘屋里,说,算我白送给花二娘了,给钱就见外了。
柳佑忠话没说完,花二娘就拉着柳佑忠的手说,你一进店我就喜欢上了你,见你整晚整晚在院子里喂蚊子,我这心里真叫个难受,我这店里从没闹过贼,也没有贼敢惦记我的店……柳佑忠知道她在想什么,没等花二娘说完,他用力甩脱了手,默不作声地走出了门。
刚走出门,花二娘就把银狐皮扔了出来!
柳佑忠捡起皮子又坐在驴车边打起了盹。
到了第十天,雨停了,洪水也消停了,柳佑忠来柜上结帐,花二娘望了一眼柳佑忠,说,帐就免了,算你俩白住了。
柳佑忠把四锭银子扔在柜台上,和朱俊贤赶着驴车出了车马店一,朝码头走去。
花二娘追了出来,对柳佑忠说,客官,住了十天店,哪里要这么银子呀。
柳佑忠说,你这间车马店很安宁,省了我们不少心,这点钱,算是我们的一点敬意了。
十天没有摆渡,码头上挤满过渡的人,两辆驴车,完全挤不上船。
正在为难时,花二娘走了过来,对柳佑忠笑了笑说,我不帮你,你们怕是还要等上几天才能上船。说着,花二娘上了渡船,对摆渡的几个船工说了些什么,不一会,摆渡的船工把船上的人全赶下了船,向柳佑忠招着手,催他俩赶紧上船。柳佑忠和朱俊贤急忙把驴车赶上渡船。
船到了江心,船工对柳佑忠说,花二娘让我们此趟只渡你们这两辆驴车,给了我们四锭银子,花二娘出手真阔绰。
柳佑忠向岸上望去,见花二娘仍然站在码头上,一直目送着渡船。
柳佑忠问船工花二娘是个什么人物,船工说,花二娘本是江上走船人家的穷苦女子,被这一带的船霸武黑子给抢了,上岸成家后,武黑子就让她在这码头上开了个车马店,几年前,武黑子与人争码头被人打死了,花二娘就成了小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可花二娘却一直没什么是非。
柳佑忠回望了一眼岸边的码头,江水茫茫,早己看不见花二娘的身影。
柳佑忠和朱俊贤回到宫女村时己是深夜,听见敲门声,杨贞慧开了门,见门前停了两辆驴车,就把柳梦桃喊醒,一起帮忙搬东西。<br></h3> <h3>第二天,柳佑忠和朱俊贤开始在家里挖地窖藏宝。俩人在北屋挖了一个地窖,把两袋金器和金条藏了进去;接着在柳梦桃的闺房里挖了个地窖,葬了两袋玉器;继而又在东厢房里挖了个地窖,藏了两袋银锭。其他的古瓶古碗、文房四宝、金银酒骂、乌木金镶筷子、古色汉玉、银手炉等物件,就统统摆上了博物架。
藏好了财宝,柳佑忠和朱俊贤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天,胡天林来到柳佑忠的家,说,今年暴雨下了一个月,几处山坡塌了方,稻田全都冲毁了,今天粮食怕是不够吃了。
柳佑忠说,天灾难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冲了稻田,收不了稻谷,我们可以去汪集街买粮食回来。
胡天林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可又开不了口!
柳佑忠说,什么事,你直说。
胡天林说,那我说了?
柳佑忠说,你说吧。
胡天林说,十七年前,我们逃到了这里,把从宫中抢来的财宝也带到了这里,你把那笔财宝藏进了山洞里。如今世道平静了,旧朝新朝已无人再追剿我们了,咱们不如把财宝分了,想种田就种田,想出去做买卖就去行商。
听胡天林这么一说,柳佑忠想,那笔金银本就是大家共享的,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按道理说,也到了该平分的时候。<br></h3> <h3>第二天一大早,宫女村的十五个汉子跟着柳佑忠爬上山谷最北端的雁过山,他们停在了山腰处的一个洞口前。
当初,为了防止山贼,藏宝洞的洞口用山石堵上了。十七年来,即使他们再为难,都无人提起这笔金银。
柳佑忠取出一个香炉,点了三炷香,对着洞口说,山神在上,请受柳佑忠一拜,谢山神的恩典,佑我十六个兄弟在此丰衣足食,无病无灾!今年遭百年不遇的大水患,特殊年月,只好开启洞门,取点金银回去过日子……听着柳佑忠敬畏的话语,弟兄们一个个都敬起了香,对着洞问伏身跪拜。
柳佑忠说,我昨天看了黄历,今日午时方能动土,我们就等到午时再启洞门吧。
柳佑忠站在山腰,望着山下的宫女村。此时的桃源溪,不再是一幅小桥流水的优雅,汇入汹涌的山洪后,水面陡然涨了起来,淹没了整个山谷的稻田。桃源溪像一条野性十足的黄龙,咆哮着,奔腾着。走进山谷十七年,柳佑忠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山洪。
一阵乌云从南面铺展过来,四野黑了下来。胡天林说,别等午时了,大雨来了,咱们扒开洞门进去吧!
柳佑忠说,必须等到午时再启洞门。
雨瓢泼下来,十六个人站在洞口淋着雨,山上的水流夹着石头向山下滚落着。胡天林又喊了起来,别等午时了,也别求什么山神了,大家扒洞吧!
柳佑忠堵在洞口,说,你不信山神,我信;你不讲黄历,我讲!我们不差这点时间,耐下心来,等吉时吧。
又一阵乌云飞了过来,如同黑幔笼住了山谷,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接着就是一声响雷在山顶炸响。从山顶上滚落一堆石头下来,过了许久,幽谷里才传出隐隐的回声。
在黑暗中,胡天林突然指着一片丛林说,你们看,那里好像有一对野物。
柳佑忠顺着胡天林的指向看去,丛林里有一对白鹿,浑身皮毛淋透,站在树林里伸着头望着他们,眼里透着惊恐。
胡天林说,大家跟我去抓那对白鹿。说着,胡天林就带人朝丛林奔去。
柳佑忠大声制止说,胡天林,那是山里的灵鹿,动不得的!
胡天林瞪了柳佑忠一眼,就你的事多!
雨声中传来胡天林兴奋的喊叫,抓鹿去,回家咱们喝鹿血,吃鹿肉……
一伙人向那对白鹿围去,渐渐缩小了包围圈,两只白鹿眼里满是哀伤。他们扑住了这对白鹿,接着用籐条把它们活活勒死,然后抬着白鹿回到了洞口。
胡天林对柳佑忠说,奇怪,我们去抓它们,它们不躲闪也不跑,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看着这对可怜的白鹿,柳佑忠蹲下身来,细细摸着母鹿的身子,说,这是只母鹿,有身孕,可能被山上的滚石砸了脊骨,跑不动了;接着又摸那只公鹿,说,这只公鹿无伤,它不想丢下母鹿才没有逃,兽类也是讲感情的,你们这是在造孽啊。
午时到了,柳佑忠带人扒开了洞口,十六个人钻进了洞门。
柳佑忠点燃松油灯,一堆堆金银玉器依然像十七年前那样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在油灯的光照中,呈现出诱人的色彩,金的灿黄,银的纯白,玉的碧绿。这是大明宫中的上等金银玉器,不是跟着李自成闯进京城,他们这辈子上难以见到皇家的东西的。
尽管柳佑忠本着公平分配的原则,具体分配时,彼此间还是出现了激烈的吵嚷。柳佑忠站在一旁,抽着烟锅,任由他们去吵嚷。
这时洞口处传来一声闷响,他们脚下微微晃动了一下。柳佑忠惊恐地说,不好,山好像在晃动,山洞要塌了。
藏宝处在洞的最深处,十几个人抱着分得的金银玉器还没跑几步,又听见一声闷响,山洞里出现了可怕的垮塌。
黑暗中,柳佑忠愤怒地对胡天林说,让你午时开洞门,你高喊不信山神,让你别去伤害那对山中灵鹿,你非把它们活活勒死。金银玉器藏得好好的,你带头闹着要分,这下好了,咱们都守着这堆金银玉器在洞里做鬼吧!
柳佑忠话声一落,黑暗的洞中响起一阵阵沉闷的男人悲嚎,那是撕心裂肺的悲嚎。
宫女村的男人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俊贤每天带着这群婶子们在山里四处寻找他们的下落,钻丛林,下幽谷,爬山峰,四处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宫女村男人们的半点痕迹。
天像破了一样下个不停,宫女村已有一个多月不见太阳了。
这天晚上,突发了山体滑坡,一声轰响后,山谷里依山而建的房子瞬间被埋了,十六户人家全被埋在了垮塌的山石中。
柳梦桃从废墟里艰难地爬了出来,她如同一个泥塑一样,呆呆地坐在雨中,满脸的泪水和惊恐。又一阵暴雨袭来,冲刷着她,她突然醒过神来,想到了娘和朱俊贤。她发疯似的在大雨中嚎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在泥土里拼命扒着……
汪集街的汪公子汪福心里一直挂记着宫女村的柳梦桃。
这天,汪福和媒婆王氏又来到了宫女村。
山谷里静悄悄的,没有了鸡鸣狗吠,没有了袅袅炊烟,那些花团锦簇的山谷田野,已被山洪淹成了一片汪洋。山脚下掩映在桃花深处的那些青砖院落也不见了。汪福和王氏在山谷里走了一圈,没看见一个人影。
还是汪福的眼尖,他指着树林中的一个草棚说,王婆,那里好像有人。
汪福和王氏走到了草棚跟前,见棚里坐着一个头发凌乱的女孩。细看她的脸蛋,媒婆王氏惊喜地说,这不是梦桃吗,你们村这是怎么了?房子那么漂亮的房子怎么都不见了?村里人都去哪里了?
柳梦桃听出是王氏的口音,说,全村人都遭难了,房全被塌方埋了,就活下了我一个人!
媒婆王氏说,你现在无亲无故的,跟我回汪集街去,去给汪福做媳妇!
柳梦桃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说,我两眼看不见了,成了睁眼瞎了!
王氏哀叹地说,你这是哭瞎了眼啊!
王氏对汪福说,回吧,以后嘴上别再老挂着这个柳梦桃了。
汪福看着柳梦桃,说,梦桃,我总算见到你了,你果真像人们说的那样漂亮。
媒婆王氏叹着气对汪福说,还漂亮个什么呀,走吧,汪福,她是个睁眼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汪福蹲了下来,把双手支在膝盖上,望着柳梦桃说,你眼睛看不见,一个在这草棚里怎么过日子,你跟我回汪集街吧!
柳梦桃眼里溢出了泪,说,你回去吧,我不会跟你走的!
汪福看着柳梦桃,又望了一眼媒婆王氏,不知如何是好。媒婆王氏拉起汪福,说,赶紧走吧!
汪福跟着王氏离开了草棚,走到山口时,汪福突然向宫女村跑去。王氏在后面大喊大叫,汪福你这是怎么了?
汪福跑到草棚前,喘着气说,你必须跟我回汪集街,我不能让你守在这草棚里。说完,汪福不由分说地把柳梦桃背了起来,走出了草棚!
媒婆王氏走了过来对汪福吼到,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要把她背到哪里去!
汪福说,背回汪集街,让我爹请郎中给她治眼睛!
柳梦桃伏在汪福的背上,泪水涟涟……<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