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四月芳菲,那是第一次去都江堰。晴好。温润的空气裹在皮肤,像腻滑的牛乳脂膏。披挂着白云的天上,摇曳的绿树枝梢上,风的姿势千变万化,那种柔媚,感觉随时会打动暮春的心脏。</h3><h3> 起先,惊讶于水的健壮有力,在临江客栈,枕着轰鸣的拍涛入眠,又在破晓的鸟啼里睁开昏蒙的睡眼,而劳碌了几百年乃至几千年的水,丝毫没有停顿下来的意思,依然在崇山峻岭的罅隙里跳跃、冲锋、渗透,然后,在地势平缓处大踏步地决然一往无前。再然后痴迷于古城的黄昏,点点光斑先是从木楼挪到肩上,又不知不觉溜到地面,蜂拥成人间烟火明艳的气息。我站进迷离的光影,就像糖浆粘住腿脚的蚂蚁,甘愿沦陷于那甜蜜的包围。</h3> <h3> 经不住几次三番的叨念,在下着磅礴大雨的清晨,再一次踏上了这趟短旅。从住所到犀浦,雨滴像豆粒砸在额头、鼻尖,顺着脸颊边的头发聚在裙子上。有一段路,水泥方砖下的积雨几次喷溅到鞋面,使得刚出发脚就在湿透的鞋子里打滚。坐上往都江堰的高铁,雨水在疾驰的车窗上划出一条条河道,散落的雨珠来不及混入那股细流,索性像一群蝌蚪欢快地游过。楼层稀落,原野逐渐开阔,浓厚的雨云就那么直勾勾盯着地面,散漫无序的庄禾撑起饱满的绿意舒展七月的丰姿。在身后,城市的暑热被雨浇灭,像一头无精打采的巨兽。我的心却是充尽惬畅的音符的。在挺拔的椴树上,微晃的栾树上,还有结满红色浆果的构树上,它们接收我的问候,虽然不曾发出温情的回应。</h3> <h3> 下车,还未走到南桥,便听到了岷江滚滚倾泻的雄浑轰鸣声。作为宝瓶口多次损毁过的这座桥梁,原名普济桥,承担着上流与下游沟通的重要职责。最近的一次修复应该是08年汶川地震后,作为饱受水旱灾害的蜀国,李白曾有诗句这样描写: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人或成鱼鳖"的伤怀。自古岷江就是上游最大的一条支流,在雨季的成都平原,带着几十条河流的水湍急而下,良田顷刻成为汪洋,百姓万般仓惶。而到了旱季,河道淤塞,整个流域又被太阳的烈火烤得无所适从,民不聊生。直到公元256年,身为蜀郡守的李冰父子带领当地民众建造了闻名中外的都江堰。至今,这位功载千秋的智者和他的事迹广为传扬,在伏龙观,他的塑像庄重,表情温和,淡然接受着慕名而来人们的仰望。</h3> <h3> 破碎的历史以凛绝之势逃离这里,却也没忘回过头来检视一番,所以依旧保留繁华的迹象。冒雨前来的人收起或抖开雨伞,都彰示着时间的逝去,江水却从没有苍老之态,活脱脱,坦荡荡,随时都在重生一样。卖兰草的老婆婆凑上前来问询,潮湿的竹篮里,用塑料布包扎着的每样植物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我清晰可见她白发中生活的重量,皱纹里被岁月挤压的拘谨。没有营销语言,不擅长讨价还价,与大城市的商业也许挨不上边,她们只是身边最朴实的劳作者,她们的真实,也让人没来由的沮丧得以修复和遗忘。趴在桥身龙头处俯视。顿首,恍然庞大的流涛推着人奋勇前进,像跻身在逆流而上的船头,在雨水的簇拥下,它们不再窃窃私语,而是恢复了江水该有的大声喧哗,依备所向披靡的力量在桥墩下沸滚成一锅乱粥。</h3> <h3> 如果说,南桥的水是山谷分解下来的疲惫,充其量是是个泼辣的丫头的话,那再往下游一二百米的廊桥,水一分为二,就像挣脱铁链的两头猛兽,带着密林斗争过的硝烟和与石头摔过跤的野性招摇过市。却也能凭上次的经验想象出,安澜索桥的鱼嘴处,白色的水花堆起一层层的雪沫,那平坦宽阔的水面,它们轻易跨过障碍时晦涩的雨雾,无视峰丛林立的玉垒山多情的挽留。飞沙堰石人近两千年还未拂平的衣襟上,已成锈迹的尘埃。</h3><h3> 过南桥,对面是一条被梧桐树完全遮蔽的小街,最喜欢在此处逗留,买上三两斤汶川青李,老板娘会当下给洗过一些,咬破一个,味蕾便被酸酸甜甜的滋味长久占据着。小吃店有甜水面,浇了辣椒油的豆花,橘黄色的灯光铺展在黑亮的石板上,随处可触碰的川人热情的笑意,感觉受凉的躯体在一丝丝的暖色里获得苏醒以及片刻抚慰。</h3> <h3> 躺卧在桥侧的藤椅里,捧一杯热茶,观水听澜。顺延河道两边,去年还驻满卖水产饭食的商户,现在准备拆迁的老旧房屋人去楼空,激动的雨水在伞檐上敲击,在青灰的瓦片上留下吻痕。猫灵性的眸子在木窗上闪过,又蹑手蹑脚在一排排的花盆间消失。水果茶的铺子里弥漫着冰雾。鼓手不知躲在了哪个角落,摆满手鼓的货架寂寥冷清。挥着小锤敲击的银匠抿紧了嘴唇。水车倾斜在澄澈的渠槽里。那些瓦罐、瓷器,化石般沉默。古城墙下,装着石头防汛的竹笼固执地蹲守着。这些本应呈现活泼体态的事物,都在一场昏昏欲睡的大雨中相互感染,从而陷入了一种幽秘浑我的境界。</h3> <h3> 湿淋淋的草香泛着独特的涩苦。倏忽,刚才细密的蝉声还将沉闷的空气搅得浑浊,转眼,又被原本静寂的店铺里一声招呼给冲散得一滴不剩。扑塌塌踩着雨水,走在空无一人的深巷,眼睛在回旋有限的空间里竟舍不得遗留一点缺憾。于是,就记下了凌霄花火红的笑脸,悬铃的迟疑,傲然的菖蒲,俊秀的萱草,石板缝隙里开蓝色小花的婆婆纳,坚守寂寞的风车草和三角梅,它们所共有的淡定禀赋和坚韧天性。</h3> <h3> 城隍庙的大殿里灯火明亮,神像庄严,少了香客的蒲团上,只有膝盖错开的些微温暖。深沉的树木更显深沉,坚硬的石块伸出锐利的棱角,雨水将所到之处冲洗得干净明亮。弯道的山岩上,一只不知名的鸟探出了头,瞬间又缩了回去。蜗牛在草叶上一动不动,许是享受着甜蜜的梦乡。</h3><h3> 林间混合的气味与骚动的外界发生失联,团团岚雾升起,蒸腾在悠远高深的雪山尖顶上。岷江的脊骨耸动着,悠淌的旋律夹合消失的河床,让逐渐发白的天空一度成为遁世的参照物。诸多可见与不可见的事物,只会促使记忆的感官无保留的热爱,并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历久弥新,毫发无损。</h3> <h3> 我来,与这样的风景交汇,从容地托出内心里逼仄的忧伤。一天,足以让心情平复下来,足以填埋城市焦躁生活过的废墟。雨所具备的穿透力和清明,也让迷惘的境地渐入佳境,现实驯服过的精神像榕树遒劲的根须值得期待。</h3><h3> 返回时,天色慢慢好转起来。云化作巨型的风筝,一片片、一缕缕飞舞着,黯淡的半边日光忽隐忽现。我能看到,按部就班的天空工匠们手艺多么精湛,每时,每刻,都会有崭新的艺术品诞生。</h3><h3> 都江堰是宽厚的,由掠过银杏树的喜鹊铺陈。</h3><h3> 都江堰是明媚的,由松柏上氤氲的气流附和。</h3><h3> 都江堰是沉静的,在折断的草茎上起调。</h3><h3> 都江堰是热烈的,即使一朵小小的水花,也从不缺蓬勃的朝气。</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