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收到合川一中高中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正在田里挖秋藕。</h1> <h1> 按理说考上省重点中学,应该高兴才对,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在八十年代,乡村孩子的最大梦想是在初中就考上中专,以最快的速度跳出农门。我初中就读的云门中学,就在嘉陵江边,也是县里的重点中学。那三年,最快乐的事莫过于站在江边,看一年四季,一条温暖的大河,静静地穿过山岗向南流。初中毕业考试后,一批成绩较好的孩子去县城参加中专会考,记得我们班12人是在苏家街小学考试的。考试题目觉得很难,有一部分答不上来,我自然对上中专线是没有报任何希望的。母亲想让我再复读一年考个中专,早日吃上国家粮,父亲却力主我上高中。我自己懵懵懂懂的并没有什么主意,于是,稀里糊涂的听了父亲的话,决定上高中。可在我内心深处,还是羡慕班上那五个考上中专的同学,当蔚福明同学送来录取通<span style="line-height: 1.8;">知书的时候,我在田间抹了抹满手的黑泥,没有半点欣喜,甚至有点沮丧。其实,回看人生的坐标,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命运的被动者。父亲的一句话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span></h1><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span></h3> <h1> 走进合川一中的第一印象是觉得学校很新奇。新的是居然有一个足球场,还有细碳渣铺的跑道;奇的是每个同学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特别是高年级学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信和高傲。那时候,我对合川一中的历史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们的自信和精气神源于背后的文化,不知道合川一中竟然这么牛。九百多年前,北宋理学家周墩颐曾驻足这儿,在三江汇合口对岸搭建了八角亭;明清时期,已建立合州书院,花台旧地早已书声琅琅。合川一中还是四川省的田径、足球传统学校,在当时大学录取率不到百分之十的情况下,升学率已超过百分之八十。别人说,只要考进合一中,意味着一只脚已踏进大学之门。</h1> <h1> 也许是老师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高一进校的第一天就是数学考试。柏怀民老师出的题一部分是高中的,数列和解析几何还没听说过,我们哪做的出来?结果全班平均成绩还不到六十分。这让自诩为佼佼者们顿时蔫了气,也就老实下来。</h1> <h1> 学习紧张,可生活充满生气。每天晚自习之前是唱歌,从革命歌曲到流行歌曲,五分钟时间,大家唱的热血澎湃情意绵绵意犹未尽。然后是伸长脖子,等班主任喻祥林老师念名字,念着的同学准是收到远方的来信了。那时候刚刚离开家,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对一切又感到孤独,收到信的同学就像收到了一道幸福的闪电,常常惹来周围的羡慕。</h1> <h1> 我离家近,每周回家一次,父母是不会写信来的,我也没有交什么笔友,所以也不盼望喻老师念着我的名字。可有一天晚上,正当我埋头写作业时,同桌用手捅捅我:“呃,来信了!”我茫然的抬头,看见喻老师已笑嘻嘻的走到我的身边,递过来一个牛皮信封。我心里纳闷:“是谁啊?”看看信封右下角的地址,是重庆来的,更不知道是谁了。我迫不及待的打开信封,一行行娟秀工整的字跳了出来。我几乎是屏住呼吸,还没看正文,迅速的扫了一下落款。我差点叫出声来:“啊?怎么,是她?!”</h1> <h1> 她是我初中的班长。圆圆的、白白的脸庞,梳着齐肩的短发,平时不苟言笑,走路也仿佛在思考,给人的印象总是沉浸在学习中。她小学与我同校,就在隔壁教室,是在四年级转入天星小学的,学习很好。记得那一年小升初,语文、数学、自然三门课程,总分三百分,她考了292,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云门中学的,我只有273分,勉勉强强挤上初中。</h1> <h1> 在小学,我认识她,她不一定知道我,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尽管她父亲还救过我一命。她和我母亲同姓,她父亲跟我一个远房的舅公学医,是乡里最好的医生,所以我妈就让我叫这位初中同学的父亲叫表叔。有一年暑期,我在池塘里游泳,回家后就高烧,可能是水太脏的缘故,烧成了中耳炎,两个耳朵里长出了奇怪的两只角,烧的迷糊痛的要命。我母亲领着我去了公社卫生院,她父亲给我开了一点西药,另外开了两付中药。只经历了一周,我便痊愈了。</h1> <h1> 因为这层关系,我心里既感激她家也敬佩她。</h1> <h1> 上了初中,在我们心目中,她就是一个高傲的学神。她的成绩实在是太好了,远远的甩了我们几条街。特别是数学和英语,我们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来的问题,她轻轻松松的答出来,常常让我们张着嘴睁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她座在我前排,不太和大家说话,显得有点孤傲。我的同桌就把钢笔筒拧下来,将笔尖放在桌子的边缘,她往后一靠,白衬衣就染上了黑黑的钢笔水。我那时没有英雄救美的气概,没有阻止这种恶作剧的发生,反倒认为是她高傲所要接受的一种惩罚。</h1> <h1><span style="line-height: 1.8;"> 中考,她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一所重庆的中专。这是我收到她的来信才知道的。</span></h1> <h1> 我读着她的来信,一遍又一遍读着她的问候,读着她叙说的经历。那短短的一页纸,仿佛是从小到大收到的最好的礼物。那一晚下了自习,我吹着口哨穿过学校的花坛,满天星斗,月季花开的正盛,蛐蛐在草丛中叫的正欢,我突然觉得生活是如此的美好。</h1> <h1> 我以最快的速度给她回了一封信。每天我算计着她回信的时间,伸长了脖子等喻老师送信来。她在信中说刚打了一场有趣的篮球赛,我不禁笑了:“她怎么可能打篮球呢?”在初中,除了跑步,她连篮球也没摸过呀!她像写作文一样,把那场球描绘的十分精彩,我也随着她一起紧张,一起兴奋,那场球,她居然投进了三个。我想像着她娇小的身体如何是在人群中奔跑和穿梭,她的长发是如何在空气中飞扬,她的汗水是如何大滴大滴的滴落在操场上,我甚至听见了她叉着腰喘气的声音。</h1> <h1> 打篮球可是我的最爱,我对自己说,好啊,那我们开始聊篮球吧。我化身为体育老师,给她大谈打篮球的要领。她似乎对这一点不感兴趣了,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突然跳出包围圈,开辟了新战场。这次,她用英文写了一封信来。英语,那正是我最头疼的事。信里有许多我不认识的单词,我兴奋的抱着一本词典,花了不少的时间才读懂。我就纳闷,初中毕业才几个月,她的英语怎么提高这么快?这无疑又从敬佩增加了几分崇拜。</h1> <h1> 她在信中告诉我,她们正在学国际音标。英语老师课前通常有一个小测验,就是听写单词。那个老师故意难为他们,发音在美式与国标之间来回转换,一个姓郑的同学用海南话嘟囔了几句,使她分了心,不然,那次测验她依然会是满分。我觉得她的世界真大啊,她的生活总是那么精彩,我是一个真正的乡下人。</h1> <h1> 不得不承认,她的信,就像火炬点燃了我的热情。有时,在枯燥的学习中,望望窗外,梧桐树上小鸟的叫声也变得十分可爱;有时,独自漫步在嘉陵江边,看着残阳染红江水,回味着她信中那些摘录的哲理,我想起拿破仑那句话:拿起你的剑。</h1> <h1> 她用英文和中文交替给我来信,我的生活是如此的简单,哪能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写的?我找来徐志摩和梁遇春的书,认真的东抄一句西抄一句,权当少年的忧愁寄给她。通信的时间过的真快,转眼就到了绵绵细雨的秋季。我们也慢慢的熟悉了,她的来信落款从yours变成了Yours sincerely 。这把我吓了一大跳。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这只是英文信件最普通最正常的表达方式,就像某些人无法区分华氏温度与摄氏温度一样,吓得以为自己高烧快死了。我躺在床上惴惴不安反复咀嚼sincerely的意思,听着秋雨滴嗒滴嗒地落在地上,一直到天亮也想不出“诚挚”(sincerely)的答案。</h1> <h1> 烦恼就像秋雨下的苔藓在心头滋生。她的来信变成了隶书,那圆圆的字体就像她圆圆的脸一样在我眼前晃荡。她说,希望在长长的沙滩上,留下人生坚实的脚印。不安和恐惧愈发蔓延开来。</h1> <h1> 我心里想,她是那么聪明活泼可爱,已吃上了国家粮,在九天之上;我还在数理化中苦苦挣扎,这么聊下去,对得起光阴么?我甚至想到对得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么?我似乎是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不,简直就是犯罪,上课集中不了精力,吃饭也没味道,篮球场上再也找不到我的影子,我的心已无处可去。</h1> <h1> 我徘徊在学校附近的白塔边。一座耸立云霄的白塔,建于清嘉庆年间,是为了镇三江水患,祈求物华天宝的合川多出人材而筑的。细雨蒙蒙,我绕着文峰塔走了一圈又一圈,尽管已是深秋,涪水东篱,琼楼渺渺,嘉陵南岸,碧树葱葱。我没有心思欣赏那些美景,惆怅,莫名的惆怅,就像细雨一样剪不断理还乱。无言独上高楼,我登上白塔的第二层,看见上书一匾“欲穷千里”,沿着逼仄的过道,依次通过“更上一层”、“欲罢不能”……来到第13层“气象万千”,俯瞰嘉涪,对着一川烟雨,我作了一个莫名其妙荒唐的决定:不再与她通信。</h1> <h1> 我已记不清楚最后一封信写的是什么了。大抵是无知与胆怯,我伤害了一段sincere友谊。那一年,我十五岁。</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