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滩涂

怀想仁人

故乡的山下，有一片万亩盐碱滩涂。滩涂的周边无河无湖，虽说在桑干河或浑河流域内，但也在数公里之外。也许若干年前桑干河或浑河曾经从这里流过后来改道，但那也需要山川地理研究者用科学方法来认定，笔者纯粹是妄猜。滩涂周边的河头、小滩头、大滩头村何时人们开始聚居，已是不可考据。沿革至今的村名，这种具有某种联系的地舆信息绝非凭空而生，也许还真有着人所不知的秘密。

　　滩涂是典型的盐碱地，它也许是几百万年前碧波万顷的大同湖的遗存。它在冬春季节是荒凉的、寂寞的。无尽的盐碱土经冬季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侵迫之后，到了春季稍暖，便泛起虚松的干碱土。春风浩荡南下时，西北方袭来的漫天沙尘和滩涂泛起的碱土一拍即合，它们联袂共行、漫天飞舞，滩涂的上空遮天蔽日，弥漫在一团灰白色的尘雾之中。开阔的滩涂上，偶尔还生成几个颇具规模且扶摇直上的旋风，整个滩涂更是笼罩在一片风尘的肆虐中。往往，行人就望而却步了。

　　春风过后，初夏来临。一场小雨光顾之后，弥漫的碱雾就偃旗息鼓，阳光下一片宁静的滩涂就呈现在人们面前。尽管滩涂上由于盐碱侵蚀尚有大片大片不毛之地，但生命还是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顽强地孕育生长。滩涂西部低洼之处长出一簇一簇的碱蒿，它经过多少万年的进化，已经完全适应了盐碱地的恶劣生长环境，年复一年地繁衍着自己的后代。也有一小片潮湿的地方，竟还生出几平米到几十平米青草丛生的绿洲来，那也真是珍贵的点缀了。在山脚下更低洼的滩涂，常年比较湿润，雨季还可积存起小片小片的水洼，盐碱渗入地下潜伏了起来，于是较为宽阔的草地出现了。夏季青草丰茂时，也没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草高仅有一二寸。三十多年前建筑材料匮乏的年代，周边村庄的乡民垒院墙时，为了能使院墙经受多年的雨淋，在布满草根的草地上挖裁砖块一样的“蓑基”。砌在院墙上的这种蓑基还真争气，竟然能经受住二三十年的日晒雨淋而不倒塌。

　　最可关注的还是滩涂上雨后的地皮菜。上千亩滩涂的不少地方在雨后都能生长出质量很高的地皮菜，旧时代每逢灾年成为人们充饥的好食品。乡间人们俗语说“地皮菜，羊脓带（羊鼻涕）”，大概是看到羊群鼻子里流着分泌物在滩涂寻食，误将地皮菜的生长联系了起来，浑然不知其是一种有营养的好菜。记得上世纪70年代中期，某夏的一场淅淅沥沥小雨之后，我们在村东的滩涂的一片浅水中，用漏勺不消一个时辰竟捞出半桶朵大肉厚的地皮菜来，拾掇干净后，和土豆丝一起炒上，虽然佐料不多，但那滋味竟记到了现在。

有传说以来，盐碱在此处一家独大，滩涂大约没有给周边居住的人们带来过五谷主粮的丰厚供给，所以此地在旧时代成为穷乡僻壤。倒是这片不像草原而杂草也零零散散的滩涂，提供了周边几个村庄农户的几千头牛羊的草食。夏秋之际，成群的牛羊像珍珠洒在广阔的滩涂上，蓝天白云下的牧人根本不需要操心牛羊对庄稼的侵扰，只等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滩涂之时，被收拢起成群的牛羊，颠着圆鼓鼓的肚子走回炊烟四起的村庄，回到各自主人的院落。一时间全村各个角落人欢马叫、鸡鸣犬吠。那情景，直到现在还萦绕在我们的心头。

　　滩涂短暂的繁荣还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解放军一部奉命开进了滩涂，周边村庄住满了身穿草绿色军装的干部战士。大型的农业机械开了进来，随之滩涂低洼处的上千亩的盐碱土地被开垦了出来。春末夏初，水库放流入滩涂垦田，数百名解放军官兵挽裤下水插秧，不久一片片稻田布满滩涂，当年即有收成。但在十年九旱的塞外高原，盐碱滩地种植水稻毕竟条件有限，最终或因垦种部队军情需要，或因供水或肥料问题成本太高，得不偿失，开垦的稻田数年后被迫放弃。

　　滩涂是一方水土。它伴随着大自然的风霜雨雪，承载着滩涂周边乡民生活的酸甜苦辣，也目睹了十里八乡村庄的文明演进。它“春天白茫茫，夏天水汪汪，只听蛤蟆叫，不见五谷香”的身躯中，间或的瘠薄之地曾养育过无数的生灵。滩涂周边的乡间，在世世代代与盐碱地争夺温饱的争斗中，积淀出民风淳朴的人文环境，也滋育出生于斯长于斯乡民豪爽坚毅的性格特征。

　　滩涂是一所殿堂。代代相因的人们在这里经受了文明演化的洗礼，也经历了流年岁月的沧桑变迁，滩涂蕴涵的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辈辈传承。他们仰望深邃的白云蓝天，面朝千万年盐碱侵蚀的土地，用自己的双手，点染出萧瑟的朔漠春秋，描绘出山水巨变的时代画卷。

　　滩涂是一艘航船。从这里起航的脚步走向四面八方，但从没有忘记与滩涂相邻的故乡。多少代的人们，曾经怀揣干粮蹒跚在去往东口西口打工的路上，也曾经满怀发达的希望迁徙到南方北方，而今，更多的青年怀揣远大的梦想从这里奔向诗与远方。

滩涂，你是人们永远的记忆。

（本篇实景照片由冯进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