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鲁德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1</div>&nbsp; &nbsp; &nbsp; &nbsp; 回想起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与父亲都没有过父子之间那种特别亲密的接触。<br>&nbsp; &nbsp; &nbsp; &nbsp; 这首先是因为小时候很少在家中见到他;其次是难得见到他时,他的脸上又总是一副很严肃的表情,心里有些怕他,不敢和他讲话;再是稍稍长大一点,我又早早离开了家,先是当了五年兵,后是读了四年大学,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外地参加了工作。除了从部队退伍回来在工厂的那一年半时间,长大后我基本上就没在家中呆过。 <h3><font color="#010101"><h3>&nbsp; &nbsp; &nbsp; &nbsp;儿时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的工作非常忙。训练民兵,带领民兵修铁路、搞生产,送兵到部队,外出学习受训,“三支两军”,下乡下厂……对我们几个子女来说,看到他的身影差不多成了一种奢望。我们兄弟姊妹,包括5岁时因再生障碍性贫血夭折的最小的妹妹,一共有五个。母亲对我们说,我们五个出生时,父亲都不在家,不在母亲身边。这在今天,是根本不能想像的。&nbsp;</h3><h3>&nbsp; &nbsp; &nbsp; &nbsp; 我出生时,父亲在南京军区学习;大妹妹出生时,他下乡去组织民兵搞双抢;弟弟出生时,他到武装部的生产基地为部里的官兵和家属解决吃粮紧张的问题——那是1961年初,正值三年困难时期;二妹出生时,他在省军区开会。后来夭折的最小的妹妹是在南京军区总医院出生的,那是11月份,父亲正为征兵在忙碌。</h3><h3>&nbsp; &nbsp; &nbsp; &nbsp; 特别是弟弟的出生,母亲直到今天说起来还是难以释怀。父亲推着自行车、驮着行李要出门,母亲说她已经感觉到临盆的阵痛了,恐怕就是这几天的事。父亲头也没回,说了句“找许管理员”,跨上自行车就走了。第二天,母亲觉得不对劲,从家中艰难地走到值班室门前,实在挪不动身子再往前去许管理员办公室了,便抱住走廊旁边的柱子,喊值班的王参谋帮她叫医生。王参谋跑出来一看,大声惊呼:你这不成了白毛女了(电影《白毛女》中喜儿就是在庙里抱着柱子生下孩子的)!他立马给医院打了电话,然后把母亲搀回了家。弟弟就在这天晚上出生了。而父亲在弟弟出生20天后,才回到了家里。</h3></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p>&nbsp; &nbsp; &nbsp; &nbsp; 在父亲那一辈人的心目中,公家永远是第一位,工作永远是第一位,原则永远是第一位。在南京军区总医院生下小妹后,母亲带着她坐大轮返回池州。池州港离父亲工作的武装部有7、8里路,那时也没有公共汽车,母亲是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小妹,一手拎着装满衣物的大包裹,以刚生完孩子的虚弱身子,一步一步走回家中的。父亲是武装部的政委,配有一辆北京吉普,但就是不让车子去接一下母亲。母亲说,别人的家属就在池州生孩子,出院都安排车子去接,可她的丈夫连板车都没为她找一个。</p><p>&nbsp; &nbsp; &nbsp; &nbsp; 1976年3月,我从部队退伍回来,想安置到好一点的单位工作,找他说了想法,他一声不吭。由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统一分配到一家生产减速器的工厂后,我发现厂长是团县委的老书记,跟父亲熟悉,便动了请父亲跟厂长打个招呼的念头,想让厂里给分配一个好一点的工种,比如技术性较强、时间约束又不是太严的钳工,或者是有技术、活儿也不是太重的镗床、铣床操作工。但看看父亲的表情,我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里。最终,我被分配当了一个这个工厂最没有技术含量、最耗体力的装配工,主要任务就是搬齿轮、拧螺丝——每天把一个个沉重的齿轮放进减速器外壳,然后盖上顶盖,拧紧螺丝。</p></font></h3> &nbsp; &nbsp; &nbsp; &nbsp; 这样的工作显然不是我的兴趣和志向所在。1976底,厂里分下来两个推荐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名额,其中一个恰恰分到了我们车间,条件是初中毕业以上文化程度,年龄25岁以下,并说还要经过一定的文化考试。我一看,觉得机会来了,因为车间里好像就我一个人同时接近符合这两个条件。我满心欢喜地报了名,并为了把稳起见,还找到了我们厂主管局——机械局的杨局长,说了厂里的情况和我的想法。父亲算是杨局长的老领导了,他在文革中支左,兼任过11年的县委副书记。杨局长为了我的事,专门到了我家,来听父亲的意见。让我意想不到也令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是,父亲听了杨局长的话后,很正式、很郑重地说他不知道这事,我没有同他讲过。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杨局长的表情由恭谨、谦敬变为惊讶、错愕,心想这下完了,大学没我的份儿了。父亲呀父亲,你难道就不能顺水推舟、就汤下面地说一句:是嘛,那就麻烦关心关心喽;这不是嘴边上的话吗?!<br>&nbsp; &nbsp; &nbsp; &nbsp; 最后的结果不出我的预料,我连边都没沾上,是车间里一个仅小学毕业、已经28岁并结了婚生了孩子的滚齿机工走了,所说的文化课考试也没有看到进行。我是到了1977年恢复高考后,通过考试才走进了大学校园的。<br>&nbsp; &nbsp; &nbsp; &nbsp; 不光是我,弟弟、小妹妹也是自己考出去的;大妹妹下放到农村,返城后落实知青政策,在一个政府部门的普通工作人员岗位上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地一直干到了退休。<br>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2</div>&nbsp; &nbsp; &nbsp; &nbsp; 与父亲的交流和沟通,对父亲的了解和熟悉,实际上是从他离休以后才开始多起来的。<br>&nbsp; &nbsp; &nbsp; &nbsp; 1982年下半年,父亲离休。<br>&nbsp; &nbsp; &nbsp; &nbsp; 离休后的父亲发生了很大变化。过去父亲很少呆在家里,现在则是在家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外出的时间。过去父亲除了我们犯了错批评教训外,几乎从不主动与我们说什么,现在跟我们聊身边的事、聊社会上的事、聊报纸上电视上看到的事、聊他和母亲的事……差不多无所不聊。过去父亲在家里什么事都不问,什么都不操心,家务活都是母亲一个人做,现在父亲每天早早就起来了,生煤炉、烧开水,上街买菜、买早点,与母亲一起拣菜、洗菜;并且,还记起了家里每天的开支花销流水账。更让我惊讶的是,有一次回去看他和母亲,发现他买来了一只高压锅,并将煮什么食物,多长时间熟、烂、脱骨从说明书上一一抄了下来,列成一张表,贴在厨房的锅台上。我不禁暗自思忖,父亲是不是觉得过去亏欠母亲太多,在不声不响地努力弥补呢?<br> &nbsp; &nbsp; &nbsp; &nbsp; 我的猜测不久就得到了印证。<br>&nbsp; &nbsp; &nbsp; &nbsp; 我们弟兄姊妹四个,三个都不在父母身边,过年时,都要携全家回去。父亲离休后不久,就跟我们一个个打电话,要我们轮流或错开回去,说我们一起回去母亲太累。后来,父亲还几次请来了一个钟点工,每天帮母亲干半天的家务,做一顿午饭。尽管因为母亲的坚决反对,说她好手好脚,让别人干活,她在一边看着,心里别扭、不安;几个钟点工都只在过年边上做了不长的时间便离开了。就这样,父亲还是坚持不让我们同时回去过年,并且每逢过年前夕,都要三番五次地与我们一个个通话,问我们的想法和安排,同我们商量谁回去与他们一起过大年夜,谁晚几天等先回去的离开了再去。<br>&nbsp; &nbsp; &nbsp; &nbsp; 不光是对母亲,父亲对我们也与过去不一样了。我们每次回去,他都要在电话里不厌其详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而在我们到家时,总见到他守候在军干所大门前、静静地等着我们、让人心动与心漾的蹒跚身影和期盼目光。待我们进了家门,他又不声不响地上街买来一大堆水果,香蕉、桔子、葡萄……;他和母亲不大吃水果,这是专门为我们买的。吃饭时,总会有红烧桂鱼、炖老母鸡。开始我们都没怎么注意,后来才慢慢发现,我们一回去,饭桌上必有这两道菜。这是我们小时候想吃、喜欢吃但又极少能吃到的两个菜。母亲说,一接到我们要回来的电话,父亲就坐不住了,忙着开始跟她商量买什么菜、做什么饭;桂鱼和老母鸡都是他头一天就早早地去菜市场买回来放家里养着的。<br> <h3><font color="#010101"><p>&nbsp; &nbsp; &nbsp; &nbsp; 等到我们的孩子,也就是父亲的孙辈们出世后,非常明显,父亲脸上的线条变得更柔和了,这时的他真正成了一个和善可亲的蔼然老者,脸上已经丝毫看不到过去的那种让我们心生畏惧的威严了。回家过年,年夜饭后,总是父亲把崭新的压岁钱一个一个地放到他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手中。而这个时候,是他的孙辈们最兴奋最开心的时候,也是父亲自己最高兴最满足的时候。身患重病,觉得自己不久人世时,父亲说他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看到大学毕业、已经参加了工作的长孙交女朋友。他甚至做了一个梦:长孙带着女朋友来看他;女孩儿个子高高的,总在笑着,很安祥,很文静。</p><p>&nbsp; &nbsp; &nbsp; &nbsp; “她就蹲在那里,一声不响地洗着自己的衣服。”父亲指着卫生间门口对我们说。父亲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目光我终身难忘。那里面不仅充满了对难舍亲情的期待和留恋,还饱含着对难了心愿的不甘与无助,闻之视之让人动容,也让人心痛、欷歔。</p></font></h3> <p></p><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3</div>&nbsp; &nbsp; &nbsp; &nbsp; 父亲出身贫寒,8岁时没了母亲,9岁便开始放牛干活。一家人寄居在村口的破庙里,靠看守庙里的10亩竹林、租种庙里的1亩水田和给地主帮长工度日。20岁的时候,因受不了乡保长的欺侮,反抗抓壮丁,父亲跑出去参加了新四军。打日本鬼子,打七十四师,北上,南下,渡江,剿匪,经历了许多出生入死的战斗。他的左小腿中过敌人的弹片,凹下去深深一块,留下的紫红色伤疤非常扎眼。他的右胳膊肘部在胶河战役中被敌人的子弹洞穿,伤好后胳膊无法再伸直,落下了终身残疾,只能始终端在胸前。<p></p><p>&nbsp; &nbsp; &nbsp; &nbsp; 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这样经历,父亲对生死之事看得很开,从不忌讳谈论死的话题。过了70岁以后,常听他说的一句话,是“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说不行就不行了”,很坦然,很淡定。有一次我们回去看父母亲,正碰上一座新建公墓的人到军干所,挨家挨户地上门介绍他们的墓地,劝说老人们签订购买使用合同,都被轰了出去。母亲和我们也十分反感和不快。这不是在咒人早死吗?所以,也没给推销人好脸色看,要轰他们出门。但父亲拦住了我们,说订不订是一回事,可人总是要死的,听他们说说,如果觉得地方不错,早点做个考虑也没有什么不好。父亲的话让那几个推销墓地的人连连点头,说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还是这位老人看得透、想得开。<br></p><p><br></p> &nbsp; &nbsp; &nbsp; &nbsp; 2009年,父亲在他85岁的时候,被检查出了直肠癌伴肝转移,肝上最大的肿瘤已经比鸡蛋小不了多少。在与绝症抗争的日子里,父亲从没叫过一声疼,从没让我们看到过一次他忍受病痛折磨的痛苦表情。那一段时间,我每个双休日都要和妻子儿子去看他,每次去,他都静静地半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身上盖着床薄被,见我们进门,脸上满是期待、惊喜和欢欣。这姿势,这表情,一直定格在那里。直到他起不了床,下不了地,进入半昏迷状态,失去了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他才开始呻吟。慢慢地,低声呻吟变成了大声叫喊。这是剧烈的疼痛致使他发出的本能的喊叫。我不禁想,父亲清醒时,是用了多大的毅力、多强的意志才没让我们看出他在承受着这么剧烈的疼痛折磨啊!<br>&nbsp; &nbsp; &nbsp; &nbsp; 我们手足无措地听父亲叫喊了一夜。早上,叫喊声逐渐减弱了,变成了喘息声。到11点,喘息声也渐渐消失。终于,父亲走完了自己85年的人生路程,心脏停止了跳动。<br>&nbsp; &nbsp; &nbsp; &nbsp; 弥留之际,父亲交待了我们三件事。一是丧事从简,不要放鞭炮,以免影响邻居们休息;二是不要向组织上提要求,不给组织上添负担;三是代他向军干所党支部缴最后一次2000元的党费。<br>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4</div>&nbsp; &nbsp; &nbsp; &nbsp; 父亲去世后,中央组织部为他缴纳的最后一次党费特别送来了专门的证书,《池州日报》2009 年6月17日在二版头条的位置发表了特派记者撰写的悼念文章:《绿叶对根的情意——追记老战士、老党员、老干部鲁令全》,并加了编者按;池州先锋网全文转载了这篇悼念文章。<br>&nbsp; &nbsp; &nbsp; &nbsp; 看了那篇悼念文章,我才发现,其实我对离休以后的父亲了解得还是太少太少。离休后的父亲,担任了军干所党支部的书记,坚持每天读书读报写笔记,必看中央、省、市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非常认真地主持和参加支部组织生活;连续多年不间断地给在农村的老复员军人、春蕾女童、困难党员捐款,每次捐款数额都在500元以上;四川汶川发生大地震,他在第一时间捐款1700元;他是池州市委授予的“全市老干部先进个人”,是省民政厅、省军区政治部授予的“全省军休系统优秀军休干部”。 <br> &nbsp; &nbsp; &nbsp; &nbsp; 敬畏父亲。他不但对自己的要求严格,对他的家人要求也非常严格,从不利用他的权力、地位、影响为我们说过什么话、办过什么事。对此我曾经有过不解甚至怨艾,但现在我懂得了,恰恰是因为这样的严格要求,才成就了我们弟兄姊妹今天的身要正、行要端、不因人热、自励自助的品性。<br>&nbsp; &nbsp; &nbsp; &nbsp; 钦服父亲。他的心中深藏大爱。公家,大家,是他从参加革命那一天起就奉守的信仰,是他终身为之奋斗的事业。这些已深植在他的血液里,不论世事如何变幻,不论社会发生什么变化,他都始终不改初衷,始终没有动摇,始终没有放弃。就是在他离休以后,他还在为之尽着自己的一份心、一份责、一份力。<br>&nbsp; &nbsp; &nbsp; &nbsp; 感恩父亲。尽管他对我们、对家人很严厉、很严格,但他骨子里的执手情、儿女心并不比别的丈夫、别的父亲轻。他用他的方式悉心呵护着母亲,呵护着我们。他的严厉、严格说到底其实也是一种呵护,而且是一种更深层次、更高意义上的呵护。我们几个子女包括我们的母亲能够有今天尽管平淡但很踏实、有尊严的生活,说到底正是得益于他的这样一种呵护。<br>&nbsp; &nbsp; &nbsp; &nbsp; 他是一位独特的父亲,他也是一位普通的父亲。<br>&nbsp; &nbsp; &nbsp; &nbsp; 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