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看张爱玲的两段婚姻

dujuan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是张爱玲在送给胡兰成的一张照片背后的赠言。只有热恋，才会让人变得如此卑微；也只有在认认真真、结结实实的恋爱中，才会生出如此虔敬的喜意：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漓，漫山遍野都是今天。想必那一刻，她已是爱意没顶，幸福得忘了世界忘了自己的；也只有爱，才能让她如此柔顺低眉，在尘世里做一回娇涩温暖的小女人吧。    

    对于她的冷傲，本也无可厚非，她有绝对的资本傲视周遭一切。其时，她23岁，很年轻，却也早慧早熟，正处于创作高峰期，才与情完美相融的光环下，是不近人情的高冷，不参与社团活动，闭门不见人。而当时的胡兰成，因亲日而被汪政府抓了起来，后因日军方面施压，获得释放，赋闲在家的胡兰成，从报上看到了张爱玲的文章，于是决定去访她。第一次找到张爱玲的寓所，张爱玲依旧闭门不见，他在门外只得了个通报姓名的机会，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写有电话和地址的纸条，扫兴而归。 

    按张爱玲的性格，未曾发生也不必发生的故事应该就此戛然而止了。只是，世间所有的情缘，几乎都不大按常理出牌，世间所有的相遇，似乎也都有上天极其用心的安排——不管你喜也好、痛也罢的结果，只管给你一段不得不经历的过程。因此，令胡兰成没想到的是，在隔了一天后，张爱玲主动打电话说去看他。这一看，也便万里山河一念花开了：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遇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他确实就在这里，离她寓所不远的地方。虽说第一次见面之后，胡兰成对她并无多少爱慕之情，也并不觉得她漂亮，但他满以为读其文已知其人了，他欣赏她的才情，惊异于她文与人的反差，带着一份好奇，于张爱玲看他的第二天，又敲响了她的门。这一次，张爱玲盛装接待，五个小时的聊天，足以把胡兰成的好奇转为叹服与倾慕了。阅人无数、机智老练的他自是懂得怎样投其所好，他懂得仰望，懂得欣赏，懂得追随，更懂得呵护，于是，张爱玲爱了这个大了她15岁的尚有妻室的男人，爱了这个与自己有着天差地别的男人。用她写给胡兰成信中的话来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一个“懂”字，融化了所有的差异与距离；一个“懂”字，浮世红尘繁华烟雨皆化作了慈悲。

    顺理着，无所顾忌地让爱逞意而行，不知所止，也不必要止，与胡兰成的热恋使她体验到一种她从未有过的飞扬的喜悦：不必花前月下，不必山盟海誓，单是共处一室，相对笑语长谈，从早到晚的所有时光就如电般闪过了。那时的胡兰成，真真是爱她到心里去了。而性格孤僻的张爱玲，她需要的，也恰是一个能懂她的知音，需要一个能疼惜她的男人，她从小到大，何曾得到过这样体贴的宠爱？她的内省内倾，自恋之外的自我膨胀，让众多人都敬而远之，而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胡兰成一出现，神魂便不是自己的了。 

    于是，在相恋大半年后，自然而然地，胡兰成与妻子离婚，给了张爱玲一纸“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婚书。只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岁月未必静好，现世也无法安稳，再加上胡兰成的风流成性，这一段深入骨髓的恋情，终究在欲仙中注定了欲死的结局。 

    时局在变动，日本大势已去，汪伪政权也只有树倒猢狲散的命运了，汉奸胡兰成自知大难即将来临。他谋划东山再起，失败后隐姓埋名四处惶惶逃亡。这期间，他身边从未缺过女人，逃到哪里都会有新的女人和他公然过着夫妻生活。他把自己的“艳福”看作是天命难违，身不由己，且沾沾自喜、堂皇正大，在张爱玲面前毫不隐瞒。倔强孤傲的张爱玲偏偏不动声色，即使心里已碎成千片万片，也摆出了一种高姿态，就不让胡兰成看到她的介意与疼痛。这个让胡兰成认为是“糊涂得不知道妒忌”的女人，依然是胡兰成的经济支撑。直到1947年6月，张爱玲知道他已脱险境，终于，她怀着惨伤，给胡兰成写了一封绝决的信“你不要来寻我，即或是写信来，我也是不看的了。”随信还附了30万元，以最重的情义，毅然决然地与此生最深的爱情作了一个彻底的了断。 

    她曾对他说：“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那个以为最懂她的男人，终究只是懂了她的才情，却未能懂得她心里的疼痛。隔日黄花，凋然萎谢。“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人突然结了婚”，这是她十七岁时的一语成谶？她说：“从他离开之后，我就将心门关起，从此与爱无缘了。”从烈焰熊熊到心若死灰，从痴恋极爱到此生不再见，仅三年时间。文艺评论家傅雷说：明知挣扎无益，便也不挣扎了。执著也是徒然，便舍弃了。

    “分手时，不哭 ，当然，不是要你一点都不哭 ，当着面，别哭，背地里，往死里哭 。”往死里哭过的张爱玲，活过来了，并且想好好的活。 

    1955年秋天，张爱玲对祖国大陆凌厉逼人的政治空气很不能适应了，她虽说与胡兰成已是陌路，但还是因为有过汉奸之妻的事实而惶恐，她害怕遭受政事上的牵连，只身去了美国。在异国他乡，张爱玲没有了国内的粉丝，没有了炫目的光环，她的作品没有了市场，这于靠写文字来生存的张爱玲来说，无疑感到了生活的压力。 

    遇到费迪南·赖雅时，这位60多岁的好莱坞编剧已是一个过气作家，此时也算落魄之人，但他却是张爱玲感到唯一可与之倾谈的人。短短两个月时间，她与他就有了同房之好。赖雅在纽约文艺营地活动结束时，张爱玲去送他，向他倾吐了自己的感情，也谈到了她在美国面临的困境。而赖雅此时的生活也没有保障，年事也高，身体状况也不好，尽管那时的张爱玲自己很拮据，但还是在送别时给了赖雅一些现款作为礼物。 

    以身相许，情感表白，临别赠金，这对于一个矜持高傲的中国女人，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而赖雅，也许是把她视做了西方式的情人关系，也许是对婚姻充满了疑虑，宁愿对她的举动视而不见，他没有给张爱玲任何承诺。只是一个多月后，张爱玲写信告诉他怀上了他的孩子，赖雅才开始郑重考虑把他们的关系发展为一桩婚姻。他们在决定结婚的同时，也一致决定不要孩子。无固定收入，居无定所，前途未卜，自顾不暇的处境下，本也不适合养孩子。张爱玲的此次婚姻，她36岁，他60多岁，不能说她对这个大她近30岁的男人有多么爱，但在陌生的环境中，四无依傍的她，正像落水之人奋力挣扎着要抓住够得着的浮物一样，她就想要一个稳定：情感的稳定，生活的稳定。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终究太过骨感。他外向，喜交际，她则喜欢独处，更愿作一名隐士，再加上政治立场上的形同冰炭，年龄的悬殊，性格、种族和文化背景的不同，婚姻的快乐自然是短暂的。 

    虽说赖雅不能像胡兰成那样懂她，但他给了张爱玲所期盼的安全感，他们过了五年多安稳的日子。说是安稳，也只是一种相对的安稳，赖雅的多次中风，在安稳的那些日子里也增添了愁云。这一段婚姻，让张爱玲尝到了贫病交加与力不从心的滋味。为了挣钱，她把瘫痪在床的赖雅托付给了他的女儿，只身去台湾收集小说素材，打算写一部以张学良为原型的英文小说《少帅》，可是，她要拜访张学良的要求未被接受，采访计划落空的同时，又接到了赖雅发病在医院处于昏迷状态的消息……。此后的几年，她不但要挣钱为赖雅治病，还得照顾瘫痪在床的赖雅。如果说她对赖雅欠缺了爱情，但她还是有义的，她尽到了一个妻子的责任，直到67年赖雅去世。

    “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张爱玲的两次婚姻，带给她的都是痛苦大于幸福，磨难多于快乐。这一年，她47岁，从此封身封心，彻底地把自己与世隔绝开来。1995年9月初，在美国洛杉矶的住所里，她把自己的重要证件放进手提袋里，留在门边易被发现的地方，独自静候着死亡的降临。没有人知道她的离去，也不曾知晓她离世前的状况，死后数日，才被邻居发现。一代才女张爱玲，一位谜一样的人物，就那么清醒地、落寞地、安寂地、平静地，让75年的风雨沧桑化成了一捧灰，归于了苍茫的大海。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懂得，也请慈悲——冷漠寡情也好，独标孤高也罢，这一切，都随她的消逝而消散了。上天不肯把所有的美好集中赠与到一个人身上，在为她打开了旷世才情这扇门的同时，也关上了她通往幸福婚姻的窗。她同时承受了灿烂夺目的喧闹以及极度的孤寂，傲了一生，冷了一世。那朵低到尘埃里的花，终是悄没声息地孤寂地永远低下去，低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