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大观园里一骑绝尘的悲情诗人——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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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的角度读《红楼梦》，它是中国文学史上词采冠绝的一部诗意化的小说。

作者曹雪芹，匠心独运地赋予红楼儿女能诗善赋的绝世才情，而展现他们才华的主要表现手法，就是让书中人物在大观园里建诗社，借诗会的形式在同一题材下通过命题限韵作诗竟技，使之在情感表达上充分展示各自独特的性格色彩和诗情诗才。

在作者诗意展现笔墨最浓厚、写法最精巧的“秋爽斋咏白海棠、藕香榭咏菊、潇湘馆填柳絮词” 这三场具有赛诗性质的风雅诗会中，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两位并列“十二钗”之首的主角，几乎打成平手：宝钗两胜一负，黛玉两次第二、一次包揽前三。

但纵观全书，曹雪芹对黛玉是有偏爱之心的，对她的诗才展现是不惜笔墨的，多次单独开辟章节加以渲染，浓彩重墨，颇具匠心。华丽的舞台留给最优秀的“独舞”者，而黛玉就是被作者倾情推上这个舞台的主角。

也正是在这个华丽舞台上的“专场独舞”诗情诗才表演，完美地塑造了林黛玉在大观园一骑绝尘的诗人气质和浓郁悲情的典型艺术形象。

〈一〉绝世悲歌〖葬花吟〗

〖葬花吟〗是黛玉的首场诗歌独舞表演，也是她绝世奇才最成功的一次展示。

她天生丽质，气质优雅绝俗，自幼熟读诗书，才学横溢。但因父母双亡，不得不住进贾府，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在贾府，虽然有外祖母的疼爱，有凤姐的怜惜，有宝玉的冷暖知心，但皇亲外戚的封建贵族大家庭恪守封建道德礼教的严格规矩和繁杂琐碎的礼节规范，使本性率真的她完全感受不到在自家时，依附在父母身边的温暖。

她的生活，正如贾府三姑娘探春所言，外头看着光鲜，其实十分难熬。大观园里的喜乐喧声也会惹动她孤独伤怀的心绪。

黛玉的愁绪是很复杂的。她和宝玉两小无猜，志趣相投，是心意相通的一对，在大观园沁芳闸桥的桃花树下共读《西厢》时心迹已明。但是，黛玉无奈没有父母为她作主，很觉无助。而宝钗的加入，“金玉良缘”比之“木石前盟”似乎更被上层看好。身不由己的黛玉，黯然神伤，她已经预感到前路的渺茫和终薄命的不堪结局。

孤苦的黛玉，她能做什么呢？看着大观园里满地的落花，不由心生怜惜。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些残落的花一朵朵、一瓣瓣收起，装入囊中，找一个清静之处，掘开泥土，权作花的香冢。

古人在“芒种”节令有祭饯花神的习俗，因为芒种一过便是仲夏，百花凋零，花神退位，须要饯行，大观园里的姑娘们这一天都要在园中做饯花会。偏巧，在这一天的前夜发生了一段情节，使黛玉伤感不已。

那天宝玉被父亲贾政叫去一整天至晚方回，黛玉不放心，前往怡红院看望宝玉，途中见宝钗在前头径直进了宝玉园内。黛玉随后过来叩门，却被晴雯因迁怒宝钗又没听出是黛玉的声音，不肯开门。

黛玉被挡在门外，待要动气，因又想到自己依栖在贾府，毕竟不同于自己家。如今无依无靠，真要怄气也是没趣。一面想一面禁不住落下泪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里面传出宝玉和宝钗二人的笑语之声，便错以为是宝玉不让开门的，心中又动气又伤感，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自在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她这一哭，就连附近柳枝花丛间的宿鸟栖鸦也飞起远避，不忍闻听。

因夜间失寐，黛玉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姐妹都在园中做饯花令，急忙梳洗出来。刚到院中宝玉便进了门，她还记着昨晚的事，便当着没看见，独自找别的姐妹去了。宝玉跟着出来，却被探春拉着说话，黛玉趁机悄悄离群不见了踪影。

宝玉因不见了黛玉，知道她是有意躲开的，心想等过两天她气消了再去找她也罢。因看到地上许多凤仙石榴等各式落花，便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黛玉葬桃花的去处。刚要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的花冢旁传来哭声，一面数落着，哭的好不伤心。

宝玉停住脚步，静神聆听，一段凄美哀艳的〖葬花吟〗让宝玉顿时痴倒：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树，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研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人如花，花若人。一曲断肠伤绝的葬花吟哭完，这边宝玉早已是恸倒在山坡上，兜着的落花竟撒了一地。

这位大观园里的痴公子，想到黛玉的花容月貌，将来终是无可寻觅，不禁心碎肠断！而由黛玉又联想到宝钗、香菱、袭人等，又联想到自己，等到大家都无可寻觅之时，大观园此地、此园、此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呢？位

如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下去，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这首“吟者悲，闻者恸”的〖葬花吟〗，被红学大师俞平伯先生赞为“千古红楼第一诗”，被学界公认为是红楼诗歌里的“冠冕”。

曹雪芹在小说开篇不久（第二十七回），便给了黛玉一个“独舞”的华美舞台，让她在最美的青春年华，用落花的哀悼和葬花的痴情唱出一曲刻骨悲凉的〖葬花吟〗，不仅早早地为红楼故事定下了悲剧的情调，也确立了林黛玉在小说人物中最诗意悲情的典型艺术形象。

（二）秋雨夕悲情拟秋词

林黛玉在心有所感的情况下，首先选择的便是写诗，把诗作为她情感相伴的精神寄托。她的诗，因情而起，自然流露，一吟一叹皆发自肺腑，所以在大观园众儿女中她是最具有诗意的人。曹雪芹对黛玉写诗的才华总是不惜笔墨地加以描述。

书中第四十五回写到，黛玉每至春分、秋分之际必犯旧疾。今秋又遇到贾母高兴，陪着多游玩了几次，未免劳神过度，近日又复咳起来，且日益加重，所以总不出门。

这天宝钗来看她，话题自然是从黛玉的病体说起。她叫黛玉少吃些人参肉桂等补养之物，先以平肝养胃为要，“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 。

宝钗说的极有道理，这番关心感动了黛玉，勾起了黛玉平日里因“金玉良缘”对宝钗小心提防的种种自误，并直言坦述自己曾经对她有过的成见，甚至疑虑过她是“有心藏奸”的呢！

幸得宝钗宽宏大度，没去多想。而当黛玉说到保养身子，熬燕窝粥之类，担心的不是贾母等上层人，而是底下的那些小人，怕他们在外头说三道四，嫌弃自己病多事多。

黛玉就是疑心太重，所以顾虑重重，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包袱。心里有这个委屈宝钗也是理解的，毕竟黛玉无依无靠，是投奔到贾府来的，于是说了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就准备从自己家里拿些燕窝来，也不惊师动众的。

黛玉听了很是感激，宝钗还觉自己应候不到，嘱咐了几句便谦谦地走了。

宝钗走后不久，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正是黄昏时候，天阴沉沉的如同黑夜，雨滴打在竹梢上，更觉凄凉。黛玉便在灯下随手取过一本书来看，却是《乐府杂稿》，读了《秋闺怨》、《别离愁》等词，不觉心有所感。于是，她在这秋雨潇潇的傍晚，挥笔写就《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人？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在黛玉眼里，秋花秋景凋零成败，微明的灯光使秋夜显得更加漫长。窗外无尽的秋色怎能忍受秋日的风雨，使秋天更加凄凉。

秋天的风雨来得何其迅速，惊破了绿色的幻梦，给病中的颦儿增添了一丝惆怅。虽然白日里宝钗的到来和劝慰暂时缓解了她心头的烦恼和愁闷，但是，自古逢秋悲寂寥。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听着窗外连绵的秋雨敲打着窗棂的滴沥声，使黛玉更觉孤独寂寞。

抱着感伤的情怀无法入眠，对着秋屏挑着融化如泪滴的蜡烛，内心牵动起多少的离愁别绪……

黛玉在诗中写到了秋风、秋花、秋草、秋灯、秋窗、秋雨、秋梦、秋情、秋屏、秋院，等等，一系列悲秋的景象，如立体的画面跃入眼帘，使人顿生无限感慨！

秋意萧瑟的悲凉，在黛玉这样一个身世飘零寄人篱下、且天性多愁善感又身体贏弱多病的孤女来说，内心的感受是宝钗等无法体察的。

〖秋窗风雨夕〗的拟格模式就是它的主体意象“秋”的不断出现，共有十五次之多，着力渲染了秋天萧瑟、凄苦的气氛。诗题与它摹仿的《春江花月夜》的题目对仗，但却是“反”其意而对的。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写的是作者在温馨恬谧的春夜里的绵绵情思，只有一点淡淡的哀愁与怅惘；而黛玉的《秋窗风雨夕》则是在凄风苦雨的秋夜，一个病中的少女孤单寂寞的住在潇湘馆里想着自己凄凉的身世，而自己的未来前程渺茫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怎能不痛断肝肠！

黛玉的诗刚写完，宝玉就身披蓑衣，头戴大箬笠冒雨过来看她了。问了她的病情，又看到黛玉写的诗，不觉连声叫好。黛玉忙把诗稿拿来在灯上烧了，宝玉却笑说他已经记熟了。

宝玉走后，宝钗又差婆子送来了燕窝，黛玉感念宝钗的细心体贴，心里很觉过意不去。按说，在这个秋夜，黛玉得到了宝玉冒雨前来探视的爱人之情和宝钗雨夜不忘差人送来燕窝的姐妹之情，心里应该是感到幸福和宽慰的。

但是黛玉还是郁郁寡欢，一面羡慕宝钗有母有兄，一面又想宝玉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天了才渐渐睡去。

可叹黛玉天生多愁的性格难以改掉，淤积的心病难以根除，心灵变得十分脆弱，经不起一丝风吹雨打。纵使才华横溢，终究红颜薄命，青春短暂，令人唏嘘。

诗曰：

吟罢残花吟秋瑟，

难解颦儿心头却。

片言何以诉秋心，

还泪谢，独悲切，

幽醉潇湘空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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