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欧行走笔记3 - 不能忘记的苦难 奥施威辛集中营

路平

【注：这一篇非常血腥压抑，请读者酌情慎入。记下这些血淋淋的往事，不是为了拉仇恨，而是为了历史不被忘记，苦难不再重演。正如某位访客留言：Nations who forget their own history are sentenced to live it again】

从Kunta Hora出来往东去波兰的旧都克拉科夫Krakow，路过克拉科夫西边大约50英里的小镇Oswiecim。这里曾经是人类历史上最丑恶、最悲哀、最恐怖的纳粹奥施威辛集中营所在地。自1941年，纳粹在此陆续建立了三座集中营 - 奥施威辛（Auschwitz）、比克瑙（Birkenau）和莫诺维茨（Monowitz），用于收容关押犹太人、波兰知识分子、苏军战俘、同性恋者、罪犯等等，迫使其进行高强度的劳动，进行生化实验和大规模的屠杀，以此实施惨无人道的种族大清洗。

在《德苏互不侵犯条约》签署了一星期后，德国和斯洛伐克于1939年9月1日凌晨4点40分展开进攻。其战略目的就是抢夺波兰走廊，把德国本土与当时属于德国的那块飞地-东普鲁士（今日俄国的飞地-加里宁格勒）-连成一片。如下图所示（出自Auschwitz博物馆），德军分作北、南、西三个方向发动攻击，并以两翼包围的方式夹击集结于边境地带的波军主力部队。当时采取靖绥政策的英法盟国做壁上观，而苏联亦于9月17日入侵波兰，对正在全力抵抗德军的波军在背后狠狠地捅了致命一刀。10月6日，德苏两国占领波兰全国领土，波兰国被灭，政府流亡。史称“波兰战役”，标志着二战开始。在德国占领期间，纳粹在波兰境内建立了大量的集中营，关押犹太人、知识分子和宗教人士，最后将其有系统地大量处决。其中Auschwitz就是最大的一处集中营和灭绝营。

仅1944年夏仅一个月，从欧洲各地送进Auschwitz的妇女和儿童就有一万3千人。

下图为奥施威辛（Auschwitz）营区入口处高挂的讽刺至极的德语标志“Arbeit macht frei” - 劳动带来自由。然而事实上自从犯人们一到，就被告知离开此地的唯一出路就只有火葬场的烟囱。

Auschwitz和Birkenau两处现在已辟为纪念馆（museum），为了让后人记住这段黑暗历史。我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黄昏7点，时间只够参观Auschwitz。大部分展出都在这里进行，包括当时关押的营房、行政管理中心和为德军服务的企业等。尽管参观是免费的，每个参观者必须用护照或身份证登记，方可进入。熙熙攘攘的游客中可以看到犹太人，挥舞大卫星旗的学生团体，以及来自世界各地包括德国🇩🇪的来访者。很遗憾而我们却是当时唯一能看到的东方面孔。和其它地方相比，毕竟这里不是旅游胜地，免去大妈们不必的喧哗，留给逝者更多的宁静。

Auschwitz-Birkenau是纳粹多个集中营里最大的一个。Auschwitz平时关押1万4千人，Birkenau可以关10万多人。仅在1941-45年，就有110多万无辜的人在这里遇害，其中96万为犹太人，其它为波兰人、苏军战俘、以及其他国家如捷克🇨🇿、奥地利🇦🇹、匈牙利🇭🇺、比利时🇧🇪、法国🇫🇷、荷兰🇳🇱、北至挪威🇳🇴、南到希腊🇬🇷等等的遇害者。1945年1月苏联红军抵达时，整个集中营仅剩7650位幸存者。

Auschwitz由希特勒亲兵卫队头子希姆莱亲自下令建于1941年10月。在这里每个进入集中营的“犯人”要经过筛选分类，没收个人物品，剪掉头发，清洗、消毒，编号，从此不再被视作为“人”。在纳粹的眼里，这些人还不如耗子，臭虫和跳蚤，变着方地折磨。就在这片绿莹莹的草地上曾经有多少人被冲锋队们鞭笞、被盖世太保们处死。不到半年，就有9千人在这里死于被迫害，疾病，饥饿，体罚以及不堪重负的劳作。

这些小楼曾经是波兰军队的营房。希特勒占领波兰以后，就把这些营房变成了集中营里关押犯人的牢房。

令人倍感压迫的铁丝网与岗楼。

层层铁丝网，电网，围墙，空旷的草地。真无法想象当时的犯人是怎么逃出去的，尽管成功者寥寥无几。据记载，纳粹采用连甲制度，逃犯的家人都会被抓进来被虐，或者同牢的难友被赶进饥饿牢房，不给吃的，直到饿死或是逃犯被抓获，以儆效尤。

二战前，波兰由于其相对宽容的环境有350万犹太人居住，占全世界犹太人口10%，居欧洲之首。二战中纳粹在波兰屠杀了450万犹太人（其中包括从世界各地抓来的）。战后波兰犹太人只剩下30万，不到原来的1/10。后来冷战时期政府驱赶犹太人去以色列🇮🇱，到今天波兰🇵🇱剩下的犹太人还不到一万。众所周知的《安妮日记》主角安妮一家曾经就是在Auschwitz集中营里被拆散，安妮和她的姐姐被送到北德的一个集中营，两人在战争结束前不久死于伤寒。她们的父亲侥幸在Auschwitz活了下来。当苏军发现他时已是奄奄一息了。

15号楼陈列了波兰🇵🇱人民在1939（希特勒占领波兰）-1945（二战结束）期间的地下运动反抗日耳曼化（Germanization）的历史。16-21楼分别为natioanal memorial：16号楼陈列的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受难者的经历，13号楼是吉普赛人，17号楼奥地利🇦🇹，18号楼匈牙利🇭🇺，20号楼比利时🇧🇪和法国🇫🇷，21号楼荷兰🇳🇱，27号楼陈列的则是不分国籍的犹太人的苦难、争斗、以及被迫害的证据。

6号楼楼道里陈列着的照片 - 犯人们一个个双眼无神、形销骨立，令人不忍直视。不少参观者都黯然落泪。

7号楼陈列：犯人的生活条件极度苛刻，狭窄而倾斜的床板上铺着零星的稻草，每日提供的食物不足以果腹。集中营的管理者对于这些犯人肆意羞辱、施以暴行。每天都有受虐至死或耗尽体力饿死的人。

饥饿和疾病流行。犯人们每天只得到早上一杯茶或咖啡，下午一碗薄薄的菜汤和晚餐的一片面包。犯人们每天都被迫要工作8（冬天）-12（夏天）小时，即使在这里关押的20%犯人实际上都还是孩子。当苏联红军在45年1月解放此地时，Auschwitz-Biekenau仅剩下7600多人，个个形若骷髅，其中两成很快亦不久人世。

水房

厕所

饥饿牢房（starvation cell），关进来就再也不给食物，任其自生自灭。1941年有个叫Kolbe的神父被关在Auschwitz。7月他的那个牢房里有人逃跑了，作为惩罚，纳粹在同一牢房里抓10个人投入饥饿牢房。其中一人说有家小要照顾，于是Kolbe哥们自报奋勇替代他，纳粹居然还同意了。两周以后当牢门打开，只有Kolbe一人还活着。这件事传遍整个集中营，鼓舞着人们。为绝断人们的念想，纳粹最后还是给Kolbe注射了致死剂。1982年天主教庭尊Kolbe为圣，以表彰他舍己为人的高尚品格。

20号楼医疗室。每天都有数十人在这里被心脏注射高剂量的Phenol而遇害。1941-1944年之间就有一百多个儿童在此被残害。几多作孽！

10号楼: 通向死亡之路，在这座楼里，纳粹以医学研究的名义用犯人进行生命实验

在这场人类浩劫中，有150万儿童惨遭杀害。在27号楼里陈列的集中营里孩子们在墙壁上留下的画，有他们对自由的向往，对战争的恐惧......

11号楼号称是Death block，因为从来没有一个犯人从那里活着离开过。在走向死亡的路上，受害者被要求脱光所有的衣服，连人最后的尊严也被剥夺。

10-11号楼之间的死亡之墙（execution courtyard）。曾经有上千名受害者被带到这里惨遭枪杀，其中包括政治犯，集中营内抵抗组织的领导人和宗教领袖，也包括附近村庄里帮助犯人逃跑的人家和孩子们。犯人们4人一排倚墙而立，被3-4米外的盖世太保们迎面枪决。注意到10-11号楼的这一侧所有的窗户都是堵着的，即使是凶残的魔鬼也害怕丧尽天良的罪行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当苏军抵达时，如墙上照片所示，11号楼的地板上堆满了纳粹仓惶出逃前最后一批被处决的受难者尸体，惨不忍睹。

Auschwitz纳粹的杀人工厂 - 毒气室（gas chamber）。被剥光衣服的受难者们被赶进这个所谓“浴室”清洗，可实际上却是被残忍的纳粹用Zyklon-B毒气全部杀死。据说凶残的纳粹不满Auschwitz毒气室的容量（一次只能处决700人），便在在Birkenau建立4个更大的毒气室，杀害几千人只需要20分钟。

毒气室内绝望的受害者们临死之前用指甲在墙上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 令人潸然泪下。

焚尸炉 - 纳粹选出牢里的犯人在这里工作。每天要🔥340具尸体。焚烧之前，尸体上的金牙都被拔掉，头发也被剪掉（将来出售或用来制作纳粹军服，4号楼的一个房间里陈列了4千多磅的遗发）。每每这些“工作人员”在尸体中发现自己的妻子，孩子或是父母，愤而自杀。惨无人道的纳粹为了掩盖罪行，每两个月，轮换下来的工作人员也都被处死了。

27号楼里的无声影像默默地向人们诉说着犹太民族的苦难，人类的悲剧

27号楼里记载了400多万遭受纳粹屠杀的名单。每个名字只有两根火柴棍长短，400多万放在一起，居然满满一屋，悲愤的心情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纪念馆里让我和夫人最难忘的传奇故事，似曾相识肃然起敬。波兰二战期间最勇敢的民族英雄威托德．皮雷茨基（Witold Pilecki）早年是波兰自卫军的一位老兵，作为枪骑兵上尉参加过令苏联红军蒙羞的波苏战争。这哥们胆大心细，组织能力超强，纳粹和苏俄瓜分波兰后成为🇵🇱地下抵抗运动的组织发起者之一。令世人肃然起敬的是他曾自报奋勇深入虎穴成为Auschwitz的犯人(编号4859），招募成员发展了800多人的地下抵抗组织号称Zhou，每5人一组互相帮助，并准备暴动。1943年4月被发现后居然还能从集中营里逃了出来，以他亲身经历耳闻目睹的血淋淋事实向外界揭露Auschwitz集中营的种种灭绝人性的惨状（在著名的Witold报告中，他仰头问天：我们都是……人吗？为何同样是人，却有的要去屠杀另一群人？）。随后1944年他又以普通一兵身份参予波兰救国军解放华沙的战斗（史称Warsaw uprising）。当上级主官牺牲殆尽时挺身而出亮出自己的名号，以Captain Roman的名义带领一个连的士卒坚守华沙城中阵地不退。Warsaw uprising最后被苏军使阴招，借刀杀人，而孤军奋战未果。Pilecki被俘后被关进德军的战俘营直到美军到来。后来这小子参加了效忠流亡的波兰第二共和的波兰西线武装力量与盟军合作对抗纳粹。1945年战后受命回到波兰建立情报网（类似老蒋当年为反攻大陆在解放初派回的特务）。同时还收集卡廷惨案的证据。暴露后原本可全身而退，但此君决定以身报国，终于1947年被波兰公安逮捕处绝，尸骨无存。具有讽刺意味是当时起诉他的公诉人，后来的波兰总理Jozef Cyrankiewicz，竟是Pilecki在Auschwitz时就认识的难友之一。Pilecki敌后工作九死一生，到了没逃过自己人的枪口。在听到死刑判决之后，Pilecki面无惧色，坦承不悔作为波兰第二共和的军官进行针对苏俄的情报活动，但否认背叛祖国的指控。他说：“这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所以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宁可感到欣幸而非恐惧……我已在生命中找到了快乐，因为我发现我从事的是一场光荣的战斗”。端的是一派“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大义凛然。43年后，人们没有忘记他在反法西斯战争中为祖国做出的牺牲。1990年Pilecki和他的同志们得到平反昭雪，而当年起诉诬告和杀害英雄的刽子手们一一被送上了审判台。Pilecki本人被追授波兰最高荣誉-波兰勋章（1995）和白鹰勋章（2006）。2006年电影《Pilecki上尉之死》和2015年纪录片《Pilecki》讲的就是他的故事，亦惊魂，亦感动。

因为时间关系，没能造访比克瑙（Birkenau）。由网上下载得下图 - 通向死亡的铁轨🛤️，一条不归之路，略加记载。火车运送犯人在这里下车，由纳粹医生对每一位犯人甄别筛选。若他往右指，就是不合格的犯人（老人、残疾人、儿童等被认为是没有价值的人）直接送入毒气室。往左指就是送去做苦工，暂缓几天处决。多少家庭就是在此生离死别。Birkenau还是进行更大规模屠杀的地点。四座焚尸炉，每座每天4400人，惨绝人寰。虽然大部分展览都在Auschwitz，但Birkenau规模更大，生存条件更恶劣，丧生的受害者更多。

曾经多少抵抗组织的领导人在这个毒气室旁边的绞刑架上被党卫军行刑吊打致死。1947年4月波兰国家最高法院判处原Auschwitz集中营典狱长（first commander）鲁道夫豪斯死刑（就是那个声辩自己仅仅是执行上峰命令的家伙）。这个食人恶魔就是在Auschwitz的这个绞首架上绞进地狱的，当时集中营的幸存者们纷纷要求将他送进毒气室正法。虽是天网恢恢，迟到的正义终归得到伸张，但感觉还是便宜这孽障了。伏法之前，这厮认罪忏悔之余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了几句嘱咐，读起来发人深省：Keep your good heart. Become a person who lets himself be guided primarily by warmth and humanity. Learn to think and judge for yourself, responsibly. Don't accept everything without criticism and as absolutely true... The biggest mistake of my life was that I believed everything faithfully which came from the top, and I didn't dare to have the least bit of doubt about the truth of that which was presented to me. ... In all your undertakings, don't just let your mind speak, but listen above all to the voice in your heart.（摘自http://www.nationalarchives.gov.uk/education/resources/holocaust/confession-rudolf-hoss/）如此看来，奥施威辛犹太人的悲惨遭遇又何尝不是那一代德国人被纳粹舆论一致的党国教育变成完全不能思想、毫无道德判断，但却在极权体制中具有高度作恶能力的魔鬼悲剧呢？纳粹如此，日本二战中军国主义（南京大屠杀），苏联的大清洗（古拉格），还有中国的文革不都是一样的人性泯灭疯狂悲剧吗。说到底，参观奥施威辛纪念馆不仅仅是直面历史见证纳粹的罪恶；也不仅仅是为犹太民族所受的不公正的苦难奉上一份同情，然后感叹民族弱小就要挨打，因此而奋发图强（当然这些都是必要的）；更重要的是思考如何根除罪恶的根源，以避免人类再次将灵魂出卖给魔鬼。奥施威辛纪念馆给了每个到访的人这样一次拷问心灵的机会。

1945年1月27日，苏联红军解放了这里，Auschwitz恶梦终于过去。纳粹魔鬼们仓惶出逃时也没有忘了销毁罪证，以至于一些焚尸炉只剩下瓦砾一片。毕竟国家与民族的苦难历史是无法遗忘的。1947年，波兰国会立法将此改为纪念纳粹大屠杀受害者的博物馆，以做为二战中纳粹统治期间，犯下恶名昭彰罪行的见证。197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Auschwitz-Biekenau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作为人类黑暗恐怖苦难历史见证，让人了解、铭记和反思。在波兰，每个孩子在14岁时都必须来这里了解这一段黑暗惨痛的历史。

为完整性，补充几句前面提到的卡廷惨案（Katyn massacre）。在纳粹同时期的波兰苏占区，斯大林同样没有手软。仅1940年一起“卡廷惨案”就集体屠杀波兰军官，知识分子2万2千人。卡廷惨案是苏联秘密警察机关内务人民委员部在苏共中央政治局包括斯大林在内的批准下，于1940年4月至5月间对苏军入侵波兰时被俘的波兰战俘、知识分子、警察及其他公务员进行的有组织的大屠杀。手段之狠毒，计划之周全不逊纳粹。斯大林此举的战略目的是斩尽波兰精英、免除一个强大的波兰再次出现对抗俄罗斯可能，以报之前波苏战争红军败北之仇。然而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个大屠杀的万人坑竟是纳粹在1943年发现并公布于世的。当时英美为联合苏联打击纳粹，有意选择忽略事实。但罪恶终归是罪恶，只不过那罪恶被战胜国的光辉一时掩盖了。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俄共档案揭秘，戈尔巴乔夫、叶利欣和普京才先后代表俄罗斯🇷🇺承认并向波兰道歉。此是别话，将来有机会再细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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