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命，关于善良。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短篇小说。看完，你会沉思的…

Лилия

复生

“所以这是你最后一次抢劫吗？”

“用生命起誓。”

“上次你也说了同样的话。”

“这我无言以对。”

壹

有时你看着他，像看着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那是一双写满沧桑的眼睛。不，它不能被称为眼睛。凹陷的眼眶是两个巨大的窟窿，承载着深不见底的黑洞，皮肤松松垮垮的挂在眼角。眼部纹理跟随嘴巴蠕动，在脸上织成了可怖的蛛网。

有时你看着他，像看着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与法官的对话并没有让他的内心泛起一丝波澜，他连眼睛都没舍得眨，“真诚”得仿佛说话的人不是他。头上已经找不到黑色，灰和白杂乱无章的堆在一起，留下一缕遮挡视线。肩上的骨骼勉强撑起宽大的蓝色囚服。常人是很难和他有对视的，因为那副身躯像是被人用铁锤生生砸弯。


半包围的矮桌将他圈在一个狭小空间，他只能将双手压向桌面作为身体的全部支撑。凛冽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射到他身上，他像是站在了世界中央，无所遁形。


在那样神圣的场合，他觉得自己成为了最低贱的蝼蚁，所有人都能踩上一脚。那些目光烤得他发烫，每一道视线都在谴责他的灵魂，仿佛自己前65年的人生都是晦暗肮脏的。


“为什么偷盗？”披上圣光的声音从头顶穿过


“坚定”的眼神有些松动，他张了张嘴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撑在桌面上的手掌微微颤抖。闭塞的空间陷入死寂，只能听见自己轻微的呼吸，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整个人有些慌乱，却依旧没有什么大动作。清了清嗓子，重新盯向前方，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顺走一个包就能拥有几年监禁，这比领养老金靠谱多了。”


沙哑的声音划破空气，终结了可怕的静默。他鼻孔微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松弛下来，整个人平静到不像话，眉目间好像也添了点儿生气。


谴责的视线依旧像血淋淋的刀子，肆无忌惮地扎在身上，每一道都能将他凌迟上百次，紧接而来的是探究和兴奋。可又兴奋些什么呢？大概是没碰到过这么可笑的犯罪理由吧，或许能上报纸的头版了吧，不过现在自己的样子可真丑，那张穿黄色衬衫的照片还不错，那天天气也不错。哦，不对，谁还看报纸呢？他笑自己跟不上时代。随便吧，反正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里是监狱，不是收容所，更不是养老院！”那“圣”人这样说。


“我知道，我妻子死了五年了，孩子。。。。”


他咽了一口唾沫又是漫长的停顿。


“孩子也没了，他从前很乖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竟有些哽咽。


“没有人愿意雇佣我，日子难过，外面里面都一样。”


“不，里面更好，饿了有饭吃，病了有人治。”他盯着桌子前方的横栏，有些急迫，像是要辩解着什么。


“两年前你因为偷走一本平装小说被带回警局。紧接着两个月后你又偷走了一部手机和…”法官顿了顿，反复确认着什么。


“和一串炸丸子。同年8月你在……”那人一下子说了好多话，一一细数他的罪行，桩桩件件，有理有据。


所以，那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来着？思绪回到两年前的冬天。

貮

他羞愧极了，像被人扒了裤子扔到大街上游行，路过的小孩子还指着他颤颤巍巍的双腿大笑。

临近新年，街上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匆忙地穿来穿去。家门口的小商贩将店面重新布置，门脸儿粘贴上打折促销的巨型海报。也不过是些唬人的把戏罢了，商贩们最是通晓的，他想。街上到处都是声音，哪里都是人，不过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想上街看看有没有人家扔掉不用的空瓶子，运气好的话，还能买到降价猪肉，虽然不太新鲜，算是新年改善伙食吧。

路过一家书店，他曾是店里的常客，不过因为好多年没进去过，店员都换成了生面孔。像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抓住脚踝，他停下脚步，鬼使神差的走进去。

他注意到年轻的小店员露出不快的表情，那表情他再熟悉不过了，坐公车的时候见过，买猪肉的时候也见过。哪又怎样呢？大过年的她又不好将自己赶出去。

他又看到了那本《雪国》，这是他年轻时读过的书，情节已经忘记了大半，隐约记得里面说过自由和生死。到底是什么来着？他想破了脑子还是没记起来。活到他这个年纪总归是有些偏执的，就像明明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是要在吃饭的时候摆上两套餐具，就像他总要为自己那点儿少的可怜的家当加上两把锁头。现在他想重新记起那本书里有关自由的一言半语，记起当年读书的心境，可到这个年纪总归是30块已经快够他一周的伙食了。大脑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只剩两只手苍白地动作，颤抖地将那本书装进已经皮开肉绽的灰色布口袋。

他不知道，有个冷血的机械眼睛将他隐秘的行为记录下来。

周遭世界突然变得好吵，每个人都怒目圆睁，控诉着他的罪行，不惜用最肮脏的话来羞辱他。

这是他第一次被带回警局，他看着自己的罪行被投放到屏幕上，他看到了自己因为害怕而扭曲的五官。他羞愧极了，像被人扒了裤子扔到大街上游行，路过的小孩子还指着他颤颤巍巍的双腿大笑。他也怕极了，因为自己实在解释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能支支吾吾的胡言乱语。

即便到了这时候，他竟然还有些高兴，因为已经快三年没有人同他讲过这么多话了。派来“接待”小警察将他的起居查问得“面面俱到”。虽然态度不怎么好，但这的确是三年来第一次有人愿意专心听他讲话。

他享受这样的感觉，被人重视的体验真好。像染上了某种慢性毒品，他不再控制自己的“欲望”。

他又没有伤害谁，只是肚子太饿，找点儿吃的果腹而已；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只是想给自己换双厚点儿的鞋子而已，北方的冬天实在太冷了。

叁

明明所有人都怜悯他，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一个谋生的饭碗。他像一个随时都会引爆的定时炸弹，谁也不敢想象，雇佣一个老瘸子会埋下怎样的隐患，所以没人愿意冒险。

第一次进到监狱，他觉得自己到了天堂。

在这里不仅胃口得到久违的满足，还能隔三差五吃到猪肉。在这里他不用担心自己某天病死了也没人发现。他认识了好多“朋友”，他重新找到了家的感觉，有那么多人专心听他讲话，有那么多人关心他的悲喜，他终于活得像个人了。


他不用再看到刺人的眼神，他能静静的想一些事情。要知道在外面如何填饱肚子才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的。


他也总能记起早些年的事情，那时候他的妻儿都在。妻子会耐心地将衬衫一件件熨烫，然后码得整整齐齐；不管多晚回家，也总能吃到一碗热汤面；樱花开的季节，他们会相伴来到海边看一场日落，在暮色笼罩之前合影留念，就穿着那件鹅黄色衬衫，她说黄色年轻。


他想，如果让他这辈子都待在这里，他大概也是愿意的。


外面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三年前那场车祸带走了他的妻儿，也带走了他的左腿。明明所有人都怜悯他，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一个谋生的饭碗。他像一个随时都会引爆的定时炸弹，谁也不敢想象，雇佣一个老瘸子会埋下怎样的隐患，所以没人愿意冒险。但来到这里他重新开始工作了，即便是最简单琐碎的手工，他都乐此不疲。有人会称赞他做得又快又仔细。

他活了一辈子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监狱里找到活着的意义。


这段时光他终身难忘。不久，他又将回到那个让人窒息的巨大“牢笼” 。短短一年时间，他已经快记不得外面的世界了，那个破破烂烂称之为家的小屋还在吧？


里面的所有人都对他说重新做人、洗心革面，他总是微笑着点头，心里却明白，以后总归是要回到这里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所以这次就干脆一点吧。

肆

他只觉这是他漫长的后半生中最灿烂的瞬间，

他正朝着自由的彼岸狂奔

行动之前，他拿出全部积蓄招待了自己的肚子。反正钱带不走，吃到肚子里也不亏，他想。紧接着将屋子从里到外整理了一遍，他怕记者蜂拥而至，看到的是一片狼藉，他想给自己留个体面。那点儿可怜的家当连同几张照片被他锁到了柜子里。他也不知道那里会不会被“袭击”。他想让那些照片被人家看到，又不想将它们赤裸裸的摆在面儿上。那让他觉得有点儿害羞。他的幸福和珍贵将会开诚布公的留给世人检阅，虽然名义上差了点。

但他的确有过如此明媚灿烂的日子，也曾对生活充满期待。

他将那本《雪国》塞进布口袋，戴上一顶新帽子，是两个月前他在里面为自己亲手做的那顶。

将帽檐压得低低的走在街上，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双空洞的眼睛紧紧盯着每个擦肩而过的人，他已经无法控制呼吸，心脏快要爆炸了。每一秒钟都在不停膨胀，他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汗水正沿着帽檐流过脸颊、脖颈，最终汇入领口，他在等待一个时机。

快了，就快了！

他看到迎面走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拎着手提包，拿着电话，嘴巴不停的开合，一身行头价格不菲，自己应该一辈子也没机会同那样的人讲话。她瞥了自己一眼，加快步伐。

街上有这么多人，他只能是最普通的那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只会关注到涉及自己利益的事，有谁会察觉到他此刻隐秘的心思和即将发生的种种变故。

他迅速转过身，用尽全身力量扑向身前的女人，夺过手提包，没命地往前冲。他的感官好像关闭了，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知不到，两条腿仿佛不是自己的，跛着的那只脚好像又恢复了机能。

他只觉这是他漫长的后半生中最灿烂的瞬间，他正朝着自由的彼岸狂奔。他像大多数穷途末路的人抱着必死的愿望和时间赛跑。他是跋涉于荒漠的旅人，终于寻到了绿洲，看到了最美的夕阳。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勇敢。

终于，他被扑倒在地，人群一波一波的簇拥而至。强壮的青年将他的脸紧紧的压在地上。膝盖被生生砸向地面。双臂被钳制着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后背也好疼啊，似乎被割裂了。有什么东西糊在眼睛上，怎么也睁不开。一股血腥味儿冲进鼻腔，没办法擦只能任它流着。

人们什么事情都不做了，从四面八方赶来讨伐他。

他自由了

伍

坏事他也已经做够了，

他还不想把自己变得如此不堪

“被告因故意抢劫，情节严重，曾多次实施盗窃并无悔改之意，并有短期内再次犯案的可能，判处四年有期徒刑，立即执行。”

他差点就忘了自己还在法庭上，今天，所有人都围着他转，还要“开会”讨论他今后的命运呢！

是什么来着？

四年？

四年就四年吧。反正他已经想好了四年后的生活，外面自是不能待了，毕竟没人能够容忍有一个又老又前科的瘸子当邻居。坏事他也已经做够了，他还不想把自己变得如此不堪。

他想家了。

陆

有时最让人无奈的事情不是“生老病死”

而是“不被接受”。

我不知道他早年的故事，只知道他晦暗的后半程。我也不知道四年之后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只知道如今的他终于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

对了，这件案子的确引起过激烈的讨论，但根本没有像他想象那般轰动，至少照片和家当还完整的留在那个闭塞的空间，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将它们打开，或许几年之后就被埋在一片废墟里。谁知道呢？世界变化这么快，总有更新鲜的事情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有时最让人无奈的事情不是“生老病死”而是“不被接受”。

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奔波，来换取一个无法被替代的“位置”。如果某一天，你发现自己已经老到迈不动脚步，就连世界也不愿再向你敞开怀抱，你成了整座城市“废气”，没人愿意同你讲话，更没人愿意给予你一个重新被接纳的机会，你会怎样？

现实往往更加残酷，或许故事里的他就住在你身边，你每天都能和那个人擦肩而过，却从未给予他一个善良的眼神。

日复一日，他们在黑夜里匍匐，为了肚子拼命，绝望的看着生命流逝，孤独得或许某天消失了都没有人发现；他们格格不入的站在街头看着人来人往，却根本没人愿意停留片刻。为了换取被看到的机会，他们选择堕入深渊，终结生命。

他们也曾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也曾有过家人，只不过那日子远到连自己都记不起来了。

所以，如果你看到他

就对他善良一点，好吗？

他不是故意弄脏你的花裙子

也不是故意挡在你身前，

他只是在像你一样活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