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红楼梦》情思之自娱自乐片段谈

空空

        贵阳可避暑，尤其是今年。入伏了也没见爽快晴几天。反倒像秋天气质，凉意清冽幽微，尤其是夜雨时。不由得想起冷雨敲窗被未温的林妹妹。

        刚读罢《曼菱说<红楼>》。且雨下得这么应景，使人也平生斗胆，凑趣说说我的《红楼梦》情结。

        曼菱女士讲，《红楼梦》是她的家学是她维系天伦的联想之桥。而《红楼梦》于我，则是蕴着机锋的沃土。我从里面汲取传统文化的养分、接受生活美学的启迪、窥悟宿命的必然、积攒向美而生的力量。自此而始，自得天机自长成。

         一涉红楼，很觉题目广大、思绪繁多。十余年的枕边书阅读经历，颇觉处处想说，又处处说不出。脑海里言语思维呈片段式。那便也片段式的将之记录出来，以自娱自乐。

      （一）我的阅读启蒙，是金庸武侠。入门就偏邪，很自然就养成过于追求情节的毛病。但当初二晚自习课上，那一本没有封皮纸张泛黄的《红楼梦》传阅到我手上时，我根本看不到情节，满心满眼都是那些警言佳句、隽永词章。实在太美了，美得不可方物。恰如湘云芦雪庵炙鹿肉反驳黛玉笑话时说的一样：“是真名士自风流……（ 待回来）锦心绣口”。

        不说经典诗作《葬花吟》《秋窗风雨夕》《芙蓉女儿诔》、咏柳絮海棠菊花、芦雪庵凹晶馆联诗，仅是前八十回回目，读来也是口齿噙香解来更有万般蕴意。如“苦尤娘赚入大观园”，不仅提炼关联章回内容，而且仅用“苦”“赚”两个单字，就隐而不发刻画出尤二姐人物性格、所处形势、心理状态，更伏其吞金而逝不得善终的悲惨结局。尤为难得的是，所有回目格韵错落对仗工整，起承转合抑扬顿挫，显出声效非同的韵律美。如“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俏丫鬟抱屈妖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地府”……微言大义草蛇灰线，足见曹公传统功底之深厚春秋笔法之老道。

        我个人很喜欢黛玉魁夺菊花诗一回中的《问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蛰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也喜欢照红学家们的考据，去品读《十二衩批语》，索查诗句里隐藏的她们的结局信息。妙玉的“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熙凤的“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惜春的“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探春远嫁时的那一曲“一帆风雨路三千，恐哭损残年”，曾被我拟作别情，很得了些安慰。

        （二）每到七月榴花似火，我总不由地想起呆香菱拿着一支夫妻穗与众官儿斗草，却被豆官弄污石榴裙一节。当她拿着袭人特意送来的同款裙子，要宝玉别过脸去，利索换上，尔后又脸一红对宝玉说：裙子的事可别告诉你哥哥才好。这一幅色彩明丽的初夏画卷，便镌在我脑海里，时时鲜活。

       而前几年大热的《甄嬛传》，对熟读红楼的人来说，略看两章，便知它的语言风格脱胎于红楼。

      该小说中很多情节，如甄嬛装病避宠时，眉庄携陵容夜里到她宫中三人挚花签便是仿“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节，却远不如曹公精妙。再如小说中角色们常说的“真真儿是极好的”也是红楼一书中常用语。

        只小说中有一个地方，不知是流潋紫疏忽还是有意设置背面敷粉：甄嬛重回皇宫时，对奉旨来迎的果郡王说：石榴多籽，愿以此祝王爷多子多孙福寿绵延。。。其实，石榴是扦插繁殖，不靠种子的，算是无子。故曹雪芹才会用“榴花开处照宫闱”、“虎兇相逢大梦归”来隐喻元春的宫廷生活和悲惨结局。高鹗版的香菱是受薛蟠金桂合辱后，患干血症而早亡，但据红学大家们索隐推测，曹雪芹原意，香菱应是难产而死。好在两版都无子。在这一点上，高鹗还算未失偏颇。

       （三）从自小的脾气秉性竹马青梅，黛玉心里认定宝玉为知音，希望“孤标傲世携‘他’隐”。可是，在冷漠森严的封建礼制中，宝玉也只空有一腔钦慕敬佩痛惜女儿的真情真性。离开封建大家庭，他连自己都无法存活，又值得谁寄托希望？

        我不懂事的时候，曾怨怪宝玉无能，没有护得黛玉周全。渐历世事后才知，宝黛二人、乃至晴雯、鸳鸯、尤小妹等一干人等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其根源症结为诞育封建秩序的几千年纲常文化。换言之，宝黛晴雯等因个人才情志气悟性，都具有独立不依附的精神，但在封建礼教捆束下，却完全不具备与精神相匹配的独立不依附的物质生活方式。

        探春曾说：“我但凡是个男的，必走出去，干一番事业，那时自然有我的一番说辞”。可惜，她们谁都走不出去，这一干贞洁的女儿，连带着似傻如狂的宝玉。所以他们的命运只能是这样悲且烈了。这是悲剧的宿命。是曹公自以为用“伦常所关之处，皆歌功颂德、眷眷无穷”来粉饰也遮盖不住的残酷绝望的悲呼。

        如此看，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当代，真是莫大幸福。时代和社会许给你一切不妨碍他人的自由权利。

        假想尤小妹生在当今，以其刚烈泼辣的性子，一定不会在被冷郎君悔婚后就拔剑自刎，耻情归地府。她有定力有决断回心转性痛改前非静待柳湘莲，也一定能从拒婚打击中站起来重新过好自己的生活。凭着这股劲儿撑着挺过去，再难过的日子回头看也和其他无数个日子一般，星辰轮转月落日出毫无特别。

         红楼诸人行径情感和处理方式，照参到自我的几番感情沉浮里，其实有很多指引和帮助。我会自觉认知，不轻易起希望，企愿谁能庇护，没有人能强大到与整个俗世抗衡；不轻易迷失，全抛一片心，独立不依附的平等是更高阶感情的基石。

         我们这个民族，我们的国人同胞，因为封建秩序存续的时间太长，是有着致命的弱点的。其中之一便是奴性。而奴性则必然导致人性和人格的不完整。但在曹公心里笔下，花鸟虫鱼山川草木，万物生而平等、有灵且美。不存这种认知，不认同这种认知并将它贯行到自己的言行处事上，便不足已摆脱这种人性和人格的不完整。

         平等，弥之坚贵。

      （四）“琴”是我的曾用名。98年迁户口办身份证时，片区户籍警笔误写作“芹”。从此我和“芹”就相伴行走，共历红尘。

         有时纳罕，分明“琴”比“芹”更常用，那基层的户籍警怎么以此笔误？对于我不太能解释得通的东西，我更愿意归之为宿命。

         冥冥中注定，我的人生要从那里分水，且从此以后都将因名中相同一字而与《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先生产生联系。是我之幸。

         大概从高中起至生子前，《红楼梦》都是我的枕边书。每回青春情绪无措时，每个痛哭后难以平复的深夜，每到人生艰难的关头，读她总能让我平静。我能在书中找到各种各样的参照，并隐约窥悟到宿命的必然。这样的阅读经历阅读体验，让我得到指引、增长智慧，进而更深的影响我的性格。

          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我也颇惧曲终人散后独我一人的凄惶。愿意日子如水一样，平平淡淡流远流深。不要也不惯无端的热闹繁华。

         在11、12年实在苦痛无解的时候，我由南怀瑾先生《禅与生命的认知》开始，尝试参禅。说是要打得念头死，方得法身生。印证着，才更领会宝玉听曲文悟禅机之语：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不管是风动帆动，还是明镜菩提，精深的智慧里总蕴着别样广阔的心胸天地。转出来，吾日维新。

         宿命同样也是个大课题，参得那一星半点琐屑，便足够安顿身心。

      （五）《红楼梦》的美，除了语言、诗作外，还有荣宁二府的建筑结构、房间布置陈设、人物服饰装配等等。这些组合起来，使得《红》美得不轻浮有重量，经得起光阴长河检验，历久弥新历久弥坚。

          红学大家俞平伯先生就是从美学的角度进行红学研究的。他提出的“双峰对峙”、“二美兼容”的对称观点，是哲学范畴更是美学领域。

        湘云在“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回和丫鬟翠缕说阴阳，说天地间一切都是阴阳变化所致。是对称美的一种哲学体现。黄金莺巧结梅花络时的那一番配色高谈，则是美学生活化的表现。大红配黑色或石青才压得住颜色，松花配桃红才会淡雅中又带有娇艳。这些论述，在现实生活中，也很具实操性。

         又有贾母携刘姥姥游览大观园时，命王熙凤取来替林妹妹糊窗户的软烟罗纱。光名字就像个美人样。且还有四个颜色：雨过天晴、秋香、松绿、银红。若糊了窗屉，远远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想像一下，真如一阙词“波上寒烟翠”。

         （六）12年周汝昌老先生去世时，我徒觉心惊悲凉，幼稚的发出一问：红学后继何人？

        也听蒋勋说红楼，也看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至今天，再谈起红楼研究红楼的人，已不多闻。

       《红楼梦》历两百多年风雨，期间几番被禁，依然难掩其魅力。从清末至民国至建国后，王国维、胡适、林语堂、吴宓、冯其庸等一众大家都痴情红楼，并各有贡献论述。现在却几近断档，难有出其右之人。

         社会时代在变。有网上言论，一部红楼梦养活多少人！很是讥讽不屑的语气。

         我只想说，《红楼梦》值得深读精读反复读，值得下功夫研究。当我从它获取到精神相伴的快乐恬然，获取思索与斟酌，获取生命性灵之验证时，我对我的这种想法持无比坚定的态度！

         开篇不谈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