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龙·褪色灵

菜园龙哥

 

五皮蛋心满意足，说不要紧，我晚上拿出来，爸爸眼睛不好，看不出。

 

他用褪色灵帮五皮蛋褪掉算术的2分，再用蘸水笔蘸了红墨水小心地写上3。跟老师写的总归不大像。那时有成绩单，油印的，一学期一张，拿回去自己看，哪里像现在，家长联系册，拿回去签了字还要交还给老师，再想改分数就太惊险了。

 

有了褪色灵，五皮蛋在家里就少吃几顿生活，他爸爸会说，小赤佬总算开窍了，及格就不错了。

 

叫五皮蛋，是因为有次打牌，大怪路子，四个人两付牌，最后剩他和五皮蛋对开，五皮蛋五张牌，他六张，五张J一张烂污泥2，打不死他？五张J啪地甩下去，他正要嚣张，五皮蛋轻轻放下五张Q，啊哟啊哟不好意思，我五皮蛋。

 

小学四年级的事了，1964年，他们刚被允许用钢笔。那时低年级只能用铅笔，小学生可以在练习簿上改来改去。课堂作业的时候，就听到一片橡皮乱蹭的声音，带得课桌都轰隆轰隆响。橡皮丢了或是没带的就腆着脸向同学借，要看关系，要看脸色，为橡皮翻脸甚至打架的事情天天都有。升四年级了，大概写下去把握大了点，老师同意用钢笔了。这是个重大的历史节点，总算轮到他们在胸口贴袋上别一支钢笔了。那时怎么说的，别一支是中学生，别两支是大学生，别三支……是修钢笔的。虽然还没上中学，别一支钢笔感觉老好，走在马路上老有腔调。

 

其实钢笔是旧的，姐姐用下来的英雄笔。写着写着一滴墨水漏下来就化成一大滩，渗透好几页。别在胸口贴袋上也有危险，那时全中国的中小学生大概左胸前都有一滩洗不干净的墨渍。他在修钢笔的老头身边看了两个钟头，想知道钢笔是怎样修成的。老头过一会儿就推他一把，说小赤佬走开。他就不走。他认为已经学会修钢笔了，开始对付那支旧英雄。找个搪瓷碗盛满清水，把钢笔拆开，零零碎碎泡在水里。找把尖头钳，夹紧笔头当中那条缝，再拗平翘起来的笔尖。统统洗干净，清水过三遍，然后仔细装好。别说，真修得好，写起来像新的一样。姐姐抢了过去，把她那支笔尖勾纸的民生笔丢过来。他只好再修。

 

后来就修到学校里去了，男同学求他，女同学也求他。人聪明，没办法。

 

写钢笔，橡皮还是要用的，长橡皮，两头楔形，一半软一半硬，一半白一半灰，双色奶糖似的。改钢笔字要用灰色磨砂的那一半，很耐心地蹭蹭蹭，急了会把纸蹭破。老师举起练习簿，透过纸上的破洞张望，大家乱笑，他说是纸头不牢，老师说好的，你去买本铁皮做的练习簿。

 

这时候开始有卖褪色灵了，透明的，水一样，闻闻有点冲鼻子。听说是地下党发明的，后来公安局专用，再后来流到社会上投机倒把分子用起来了。人民政府想想不要烦了，一小瓶一小瓶放在文具店里卖，管你改作业还是改发票改证书改户口簿。爸爸就买了一小瓶，放在家里几个孩子用，还说用得多的孩子说明没出息。他没出息，常常用，写错了用，写得不好看也用。他还带到学校里用，带到学习小组用。涂上去，吹一吹，哈，错误没了，风凉得一塌糊涂。

 

替五皮蛋改过成绩单，这只大嘴巴传出去了。考试一结束，好几个同学贼头苟脑来找他。他忙死了，又要修钢笔又要改分数。人家问他怎么不来打牌，五皮蛋说他在摆测字摊。

 

又考试了。他知道五皮蛋又不及格，正在想这小贼怎么不来找麻烦了，五皮蛋来了，神秘兮兮地摸出个非那根药水瓶，说里面是仙水。也透明，带点红。五皮蛋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说褪色灵就是泡脚气的高锰酸钾水，就去人家脚盆里灌了一瓶。灵不灵当场试验，用红墨水写了老师的名字，拿五皮蛋的脚气水涂上去，咦，名字渐渐淡了，最后没了。五皮蛋在旁边风凉啊，得意啊，一把钥匙插进胸口——开心啊。

 

就有点红，高锰酸钾水的颜色加上化开的红墨水，成绩单上红红的一滩。五皮蛋说我晚上拿出来的，爸爸眼睛不好，没看出来。

 

还没完。五皮蛋抓过女生的一支圆珠笔，在自己白衬衫的肚皮上画圆圈，画了一圈又一圈，疯了。他有点吃不准，问圆珠笔也可以啊？五皮蛋说啥叫褪色灵？啥叫仙水？随便啥颜色一律褪掉！他解开纽扣脱下衬衫拿脚气水倒了上去。大家等着。一直等到一瓶仙水全部倒光，等到放学，等到天黑，圆珠笔划的圆圈还是圆圈。

 

五皮蛋第二天鼻青眼肿。

 

上礼拜我讲给同事鹭鹭听，鹭鹭说高锰酸钾水可以褪色，但是圆珠笔里不是墨水是油啊。这个我知道，我问的是高锰酸钾水用过，留下红色的痕迹怎么办。鹭鹭说笨啊，用维他命水飘一飘就彻底了。哪能像印照片，显影了还要定影。我说你做犯法事情蛮精通的，我说我小时候认得你就好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