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的心事

秦泉

摄 影：心有灵犀

原创文字：秦 泉

出 镜：秦 泉

拍摄地点：长安荷苑

拍摄时间：20190630

每到春末夏初，莲叶刚从水里冒出铜钱大小的圆叶时，我便心心念念想着要去看莲了。

看那初夏时节，小荷才露尖尖角，蜻蜓自去立上头的童趣；听那柔柔风淡淡雨的清晨，雨打莲叶，珠圆玉碎的清寂；或者默念着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中的句子，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中，独自守望着一片不语的荷塘……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靠近水边，远远望见那随风摇曳的碧叶，亭亭玉立的白莲红荷，就会忘记周围的一切，眼里心中全是她们清雅脱俗的风姿和记忆里关于她们的故事。

三十年前，我十九岁，家住陕南。那时我还是一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记得那是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暑假，既没有课业负担也没有工作压力，应同事邀约，去他家游玩。

朋友的家，在白云深处的半山腰。

那里房前屋后绿树成荫，翠竹掩映；鸟鸣婉转，空谷传响；青石垒砌的护坎下，菜畦整齐，瓜果蔬菜种类繁多；他的家人都朴实好客但大多时间只是微笑沉默不语。

我们围坐在一张矮矮的木桌边，借着山顶斜射过来的阳光，早早吃过晌午饭。

饭后，朋友的家人们就各自忙农活去了。

朋友也挑了扁担去沟底的泉眼里担水，我想相跟着一起去。

朋友劝我说：“山路崎岖不平，又是大下坡，你走不惯，还是别去。”我看着草木葱茏，光影绰约，似有水声传来的幽暗深谷，忍不住一颗好奇心，执意同行。

下坡的羊肠山路果然不好走。我跟在朋友身后，亦步亦趋，牵草扯蔓攀树枝，试探着一步一步向下摸索，颇觉狼狈。只见朋友担着两只大木桶，吱吱扭扭，晃晃悠悠，悠闲地前边开路，如履平地。

我顾不得欣赏山间白云流淌，路边杂花竟放。只低头一步一个脚印前行，感觉走了很长时间，一问，说才一半。继续走了没多久，朋友突然大喊“停！”

我探头朝前一看：妈呀，一条翠绿的青竹飙拦在小径中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朋友司空见惯，不慌不忙从肩上卸下担子，放稳木桶，伸出扁担轻轻一挑，嗖的一声，那长虫就隐身于芳草萋萋中，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经过这番惊吓，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微微打颤。

还好，转过一个山岩，眼前赫然出现一小片平台，在这乡野山间弥足珍贵的平台中央，竟然种着一汪莲。

朋友说，这是去年暑假，他和弟弟花了一个星期时间，锄挖肩挑，辛苦开挖的莲池。不仅因为这里平坦，主要是此处有几缕从岩壁上渗出来的泉水。这一汪莲，也算是因地制宜，等到今年秋冬季节，家里就有新鲜的莲菜吃了。

朋友将扶我上平台，让我就坐在那汪莲池的土坎边上，等他很快挑水回来。

一个人坐在这蓝天白云之下，蛙鸣虫唱的一方乒乓球案子大小的莲池边上，我的身心慢慢安顿下来。

静静地等待，一朵一朵细数这汪池水里不为外人所见的莲花。有那么一两朵在山阴处寂然绽放，恬静优雅；更多的是羞涩地打着朵儿，心事深藏。

我伸出手去轻摇身边的一盘碧叶，看那翡翠盘中，一枚亮晶晶的水珠子，在叶子里欢快地跑动起来，它们一会儿聚成一颗闪闪发光的大珍珠，一会儿又散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碎银子，全凭了我此刻的心情。

墨绿的荷叶下面，有很多幼圆的水草，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样子。还有纤足了了的水太公，在水面上倏忽东倏忽西，像是穿了最好的溜冰鞋。

山里的鸟儿们，隐身在树梢上，草丛里，在我的四周婉转应和着，我也辨不清它们的名字，只觉得这是世间最好的乐曲。

忽明忽暗的天光，经过白云的过滤，青山的遮挡，鸟声的稀释，树叶的晕染，落在这方小小的莲池上，带着悠悠的绿意，轻轻悄悄地，令我和这无数的莲叶，几枝洗净铅华的莲朵，都昏昏欲睡了。

很多年后，这些浅睡的莲朵，依然在做着赤子纯真皎洁的梦，不愿醒来。

二十年前，我二十九岁。从陕南回到了祖辈生活的老家——长安。

回来的原因，是陪着退休后的父亲回老家照顾年迈的爷爷。

依然是暑假，我们终于得了空闲，父亲说他要回陕南，去陪伴留在那里的母亲，爷爷就交给我们一家三口照顾了。

爷爷一心向佛，年轻时就皈依了佛门，成为一名虔诚的居士。

有一天一大早，我们做了爷爷爱吃的椒叶凉面，爷爷吃得很开心，就说：“今天带你们去香积寺，让你们去看看我的师傅”。

爷爷的话，没有谁能够违拗。我们牵着四岁大的女儿，陪同前往。

很少进寺庙朝拜的我们，一进香积寺古朴的大门，就被寺庙里古老的佛塔，高大的松柏，缭绕的香火，笃笃的木鱼声所慑服。

而时常出入各大寺院的爷爷，如同久别归家的游子，安然自在。

只见他口中念着阿弥陀佛，手里须臾不停地拨着念珠，大步流星地走进禅房，迫不及待地和他所敬仰的师傅谈经论道去了。

我和程先生带着幼小的女儿瑶瑶，在这幽静庄肃的寺庙里各处漫步。

行至一座大殿的台阶前，那里放着两只锈迹斑驳的铸铁缸。铁缸年深日久，青苔敷面，缸里却绿叶红花，生机盎然。

缸里养着几株沉静的睡莲，供奉着佛祖，映照着天地日月。

瑶瑶看见缸里盛开的睡莲花，睡莲花下肥胖的金鱼，金鱼在蓝天白云间游走，就再不愿意离开，去往别处。

此时，香火缭绕的大殿里，佛祖正盘腿端坐在莲花宝座上，慈眉善目地注视着门外我们这一家三口；做功课的佛门众弟子则在门里，虔敬地跪坐在莲花垫上，闭目垂首，专心诵经。

那舒缓有致的唱诵声，和着各种法器的敲击乐，经过幽深大殿的共鸣，浑厚和谐，安详悲悯，如同天籁。

当时，我们都太年轻，对爷爷坚定的信仰了解不多，也还不太懂得佛的慈悲。

只觉得那佛前的莲花，超凡脱俗，宠辱不惊，开得好美好美。

十年前，我三十九岁。孩子尚未成人，父母却已渐渐老去。我开始真真切切感受到中年人的沉重和压力。

那年夏天，母亲病重，在西京医院住院治疗。医生说母亲的情况特别不好，让我们做好思想准备。

于是我开始了一段异常忙碌又焦虑的时光。

白天，单位的工作不能有丝毫马虎，当班主任的我，既要上课还得时时刻刻关注每个青春期孩子的学习生活情况。下班后，急匆匆赶回家，做好饭菜，用保温桶装好，倒好几次车，从郊区送去医院。

父亲和哥哥都在医院里整日陪伴照顾母亲，我去了就能暂时替换一下他们，让他们喘口气，陪母亲说说话，宽宽心，解解闷。

我把专门给母亲买的松软的小蛋糕递到她干瘦的手掌里，母亲虚弱地靠在床头，双手捧着，小口小口慢慢地吃蛋糕。

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凹陷的脸颊，憔悴的神色，我心疼地问：“妈，好吃吗？”

母亲微笑了一下，说：“好吃”。又低着头感慨地说：“以前年轻的时候，想吃点啥好东西，都舍不得买，怕花钱。现在条件好了，你们也孝顺，想吃啥都有，可我又得了这病，啥也吃不了……”

听到母亲说这些话，我内心一阵酸涩，眼圈红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母亲立刻转了话题，悄悄地问我：“现在莲花应该开了吧？每年你过生日的时候，就是莲花开得最好的时节。”

我一边抹去腮边的泪痕，一边回答母亲：“离这医院不远处的兴庆公园内，就有好大一片荷塘，你赶紧好起来吧，等你能走动了，我们陪你一起去看莲花”。

母亲拉起我的手，紧紧地攥在掌心，双眼慈爱地久久注视着我，频频点头应允。

然而，母亲的病情持续恶化下去，我和母亲看莲的约定，始终没能兑现，而且今生都已无法实现了。

此后，每当我看到风雨飘摇中的莲花，就会念起我那重病中还记挂着我生日的母亲。

冰心先生曾经写道：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几年前，我四十多岁，女儿瑶瑶也考上外地的大学，离开了家。然而，我并不寂寞，因为我还有许多的学生。

我早年教过的那些学生们现在也纷纷成熟起来，在各行各业里都有所建树，他们关于青春的记忆里始终有我的一份位置，如今信息畅通，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联系到了我。

一个暑假里的周末，家住咸阳的胡芳打电话说她约了在西安的骆友莹，汪家应一起来长安看我。从新疆回重庆途经西安的邹芳菊知道了这一消息，也毫不犹豫地决定中途在西安下车，逗留两日，和我们相聚。

第一天我们在一起吃饭唱歌聊天，欢声笑语不断，回忆那远去的中学时代的趣事，相互询问各自的近况，直到夜幕降临，大家意犹未尽。

索性，我邀约四个姑娘们全都留宿我家，第二天一起去沣东新区的荷苑游玩。

那天的荷苑，是我记忆里看莲花最热闹的地方。

一进荷苑大门，沿着宽阔的步道向里漫步，只见数百亩荷花竞相绽放，红荷白莲，各具情态，令人目不暇接；曲波荡漾，荷叶田田，竹风摇塘，十里荷香。蒹葭苍苍，白雾迷茫，映日荷花，别样风光。

我和四个年龄相差只有几岁的女学生，手牵手肩并肩，流连在荷花丛中，追逐在池塘边上，欢笑在铁索桥间，嬉戏在绿柳荫里……

我们在这偌大的荷苑里，面对纯净无染的朵朵莲花，忘记了年龄，忘记了身份，卸下了人生重负。学生们又回到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豆蔻年华，我好像也穿越时空，依然是汉江边上那个纯净如莲莲的女子。

今天，我又见莲花，已是知天命之年。

人生过半，我才发现自己不独喜欢一人赏莲的清幽静谧，也爱上这扶老携幼，友人相约，徜徉于莲塘荷苑的热闹欢欣。

愿往后余生都有莲的陪伴，以她的赤诚，高洁，清幽，包容和慈悲，与我一路同行。

——姚秦泉

2019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