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吴山

名家书画

把酒吴山

站在西湖断桥和白堤之上，放眼望去，再没有比吴山更雄伟壮丽的了。远远望去，荫郁葱笼，巍峨挺拔。眼前的宝石山及葛岭，安静、祥和，而远处烟雨空濛中的吴山，却是庄严肃穆、峥嵘崔嵬。

但，当你来到吴山广场，抬眼观望，吴山却不显高，似盘龙卧虎。近处清竹蔓影，绿藤绵绵。正对延安路口处，山势陡直，似一刀劈下，无比奇峻。山体之上大书“吴山天风”四字。

从清河坊入口处上山，初时路面宽阔，虽渐入高境，然足下平舒，无奇岖之险。抬头仰望，高耸入云。视野尽处，疑似无路，及至近前，折而远去，蜿蜒而上。不久，见一掌平谷，为吴山大观，其右丘上，为城皇阁。赏城皇阁的绝佳之地，不在山上，而在山下的吴山广场和远处湖光氤氲之中的断桥、白堤，唯此二处，方显城皇阁之雄姿。略过此地，转尔右去，道路倏然变窄，虽平直，但路面为方石所铺，略显凸凹，脚下已然有了山的韵味。此时，因路傍山而立，青苔绿藤，方显幽静深邃。伏身下望，千沟万壑，数不清的枝枝叉叉，人似行走在枝叉之上。

十年前的那个除夕夜，突降大雪。第二天庚寅正月初一，我便冒雨踏雪，前往吴山。

天，奇冷。然吴山终年难觅大雪。不受风雪，焉得吴山之奇观？

城皇阁身后之路，越走越奇，越走越险。加之雪水满地，走来更是如履薄冰。此时脚上的鞋子全然湿透，冰凉透骨，每跨一个台阶，仿佛阶面与脚底之间无物隔之。凹凸不平的阶面把脚心顶得似露骨般难忍。

但在皑皑白雪的吴山之上，我的心情却无比怡悦。无数的岩石之上，雪积如锦；岩石侧面，似刀削斧砍，不染半粒雪花。晶莹剔透中，岩石突兀，是伟岸，是铿锵。

当我伫立在吴山之巅“江湖汇观亭”时，俯视四周，玉树琼枝，原驰腊像，整个吴山晶莹剔透，似冰雕，似玉砌。周围纯然安静。“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积雪，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亭上游人，寥寥无几。把栏临风，前瞻朦胧山色，有“立马吴山第一峰”之感；回望城皇阁，则一片烟雨尽在隐隐约约中。

从“江湖汇观亭”向南而下，山路比北坡还要陡峭。树枝上的积雪，开始融动，不时有小堆小块的雪水，往头上砸来。石阶之上的积雪也已悄悄渐融。脚下更滑，几乎是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往下挪动，踽踽而行。

不久，眼前突现袅袅香烟、灵光烛影。原来这里是“泼水观音”。前面有个小塘，里面的山水很清，塘后山壁上刻有一幅壁画“观音菩萨”。

众人都拿起水瓢，舀泉水向壁上观音泼去。泼水愈多，观音容貌愈加清晰。只见她合掌于胸，满目慈祥。在蹲下身来弯腰取瓢之时，顿惹一片清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何处才是我所想要饮的“那一瓢”？

应该在孤山。与吴山隔湖相望的孤山。

雪晴天地一冰壶，竟往西湖探老逋，骑驴踏雪溪桥路。笑王维作画图，拣梅花多处提壶。对酒看荷笑，无钱当剑沽，醉倒在西湖。

很少去孤山，既使去，每次也都是把鞋子脱了。每一脚踩下去都是一个典故，每一脚踩下去都是一段传说，每一脚踩下去都是一页页厚重的文化。怕踩碎了斑驳泛黄的残页，更怕吵醒了长眠于此的林和靖，林先生。

吴侬生长湖山曲，呼吸湖光饮山绿。

不论世外隐君子，佣儿贩妇皆冰玉。

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

我不识君曾梦见，瞳子瞭然光可烛。

遗篇妙字处处有，步绕西湖看不足。

诗如东野不言寒，书似留台差少肉。

平生高节已难继，将死微言犹可录。

自言不作封禅书，更肯悲吟白头曲？

我笑吴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

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

桂华大哥是个书法家，是一家报纸的名誉总编辑，还为多家报刊题写过报头，书法十分了得。我请他给我写了很多幅林和靖的诗句，装裱起来，房间里挂得到处都是。

孤山，是我最敬重的一座山。

然而今人林夕《西湖细节》一书中有句：“孤山的梅并不多，也无特别之处，只因与林和靖的名字连在一起，就这样人格化了，成了文人气质的书写，孤山也因此成为附庸风雅之处。”令我止步。

在孤山，在林和靖墓的旁边，有一亭“放鹤亭”，放鹤亭内立有一块巨大石碑，上面刻的是清康熙帝的行书鲍照《舞鹤赋》全文。

《舞鹤赋》，是我最喜欢的一篇赋！我常常怀着一种低沉而亢奋、悲怜而激扬的心情读之。“惊身蓬集，矫翅雪飞”，“将兴中止，若往而归”，“奔机逗节，角睐分形，长扬缓骛，并翼连声”；“烟交雾凝，若无毛质”；“燕姬色沮，巴童心耻”这时候，我的心情亢奋而又激扬！“既散魂而荡目，迷不知其所之”，“仰天居之崇绝，更惆怅以惊思”，“守驯养于千龄，结长悲于万里”读到此地，我的心情又是那么地低沉而悲怜。每次站在放鹤亭，凭栏俯视满湖的清波，总有一种浅浅的忧思。

所以，相对而言，我还是喜欢吴山多些。孤山给人一种“重”，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而每次登临吴山，心情总是轻快的。去年夏，我还把桂华大哥写给我的那幅六尺横幅《赤壁怀古》，在吴山之巅“江湖汇观亭”，背对着烟波浩渺的西湖拍出了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镜头。

吴山的“好”，在郁达夫说来，第一在它的近，第二在它的并不高。一到顶上，掉头四顾，可以看得见沧海的日出，钱塘江江上的帆行，西兴的烟树，城里的人家。还有一件吴山特有的好处，是这山上的怪石的特多；你若从东面上山，一直的向南向西，沿岭脊走去，在路上有十几处可以看到这些神工鬼斧的奇岩怪石。假山垒不到这样的巧，真山也决没有这样的秀，而襟江带湖，碧天四匝，僧庐道院，画阁雕栏，茂林修竹，尘市炊烟等景物，还是不足道的余事。

十年前，我写过一篇散文《走进吴山》。那只能算是一篇游记，却没有写出吴山的魂和韵，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后来有一年在九堡金海城新华书店，我买了一本郁达夫的散文集，在这本书中我意外地读到了《城里的吴山》这篇文章。我大喜过望！原来郁达夫曾经和林语堂结伴登过吴山。吴山的魂和韵，终于被我找到了。

己亥春，安爱华与赵桂华游于吴山，有茂林修竹，有流水觞觞，有好酒作伴，却无下酒莱。于是安爱华撷来古诗，饮一口酒，咏唱一句：“人生能几欢笑，但相逢，樽酒莫相推。”赵桂华折下一根青竹，饮一口酒，就走到一块巨石前临石挥毫。轮到安爱华，再饮一口，又咏叹道：“拼一醉留春，留春不住，醉里春归。”接着是赵桂华，也饮一口，又走到另一块巨石前尽兴而书。安爱华从走笔运势上看出赵桂华所写全是林和靖的诗句。看着赵桂华，安爱华突然间笑了，他想起了陆羽为怀素作传的句子：“怀素疏放，不拘细行，万缘皆缪，心自得之。于是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时酒酣兴发，遇寺壁、里墙、衣裳、器皿，靡不书之。”赵桂华的字，清逸潇洒、古雅淡泊。酒至微酣，安爱华跟赵桂华说：“我向您讨字，不下百余幅，但我知道这些字都不是您想要写的。”赵桂华答道：“老弟所言不错。”安爱华说：“我想知道你想要写的那幅字的内容。”两人接着又斗酒数十杯，赵桂华提起竹竿，以苍穹为帛，奋笔疾书，安爱华随之读了出来：

“片心高与月徘徊，岂为千钟下钓台。

犹笑白云多事在，等闲为雨出山来。”

安爱华又说：“今天我若再讨，您会送我什么字？”赵桂华走到一池青水旁，翠竹点水：

“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大度看世界。

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脑，从容过生活。

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

这天，我们喝得都醉了！

走下山来，顿觉胸中都是山香云气，酒气不知道跑到何方了，这才知道喝酒原来还有这样的境界。

安爱华于2019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