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我

缇娜的旅加随笔

我父亲出生于河北农村，今年87岁了。1946年，他只有14岁时当了“红小鬼”，49年解放天津时来到天津做公安工作，也算是老革命了。

父亲身材瘦消高大，长得一张电影明星般的脸，有人说他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王芳的父亲，还有人说他像北京人艺的演员蓝天野。他还有着一双颀长白皙的手，能写一手漂亮的好字，出了两本书。

我小时候感觉不到爸爸的帅气，只记得他的面孔一直都是板着的，眉头一直是皱着的，没有什么笑模样，即使偶尔开怀大笑，也和我无关。我从小患有严重的哮喘病，犯病时夜不能寐，只能端坐着喘息不已。还记得父亲带我去看病的情景，父亲板着脸，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全然不顾跟在后面边跑边喘的我，从我们住的苏州道大楼，一直走到马场道的13路汽车站，要走很长的一段路，看着爸爸快速向前迈进的大长腿，仿佛永远跟不上他的步伐，心里充满了对爸爸的怨恨，想让爸爸能走得慢一些，并且拉着我的手，却始终说不出口。感觉因为我的病，一定是耽误爸爸的工作了，爸爸肯定是生气了，否则怎么会头都不回一下，看一眼跟在后面的我。

还有一件事，至今让我对父母耿耿于怀，就是我四岁时父母把我送到市委机关幼儿园，居然是整托的！那时候没有双休日，只有周日休息一天，也就是说，周一送去，周六晚上才能回家，只能周日跟爸爸妈妈待一天。一天的时间里，想和他亲近一下，撒个娇，他却揪我的耳朵，并且揪的生疼！到了周一早上，父母也不会去送我，竟然每次都让亲戚送。至今我都怀疑，他们的工作有这么忙吗？我难道是家里多余的人吗？

到了中学时代，也感受不到爸爸的爱。79年在新华中学初中考上了高中，在家里吃过晚饭，就回学校参加晚自习，那时候晚自习没有老师监督，全靠学生自觉，通常要学到10点以后才回家，不记得爸爸去接过我。多年之后他告诉我，有一次晚上快到11点我也没有回家，爸爸不放心，就去学校找我，看到老教学楼里所有的教室都灯火通明，他就放心了一半，竟独自回了家，根本不让我看到他去学校找过我，接我一起回家就更不用想了。

爸爸一直教育我要艰苦朴素，生活上要向低标准看齐，高中时我是班里唯一的穿接裤腿裤子的学生，在当时显得过于朴素了，自然会受到老师的表扬，也受到了同学的耻笑。那时候国内已经开始搞改革开放，有些文艺期刊里开始出现了国外的电影明星海报，我就把漂亮一点的明星照片挂在卧室的墙头，那些明星有的穿着漂亮的晚礼服，有的穿的中规中矩的，没有任何不合时宜的裸露，不知为何，过段时间那些照片总是不翼而飞，我想一定是老古板的爸爸给扔了。

就是这样一个爸爸，竟然在我上高中时，问了我一个傻问题：“爸爸要是死了，你会想爸爸吗？”我当时不假思索地怼了他：“不想！”爸爸听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屋顶，半天不吭一声。他那失望的样子一直让我自责，这几十年都觉得亏欠他，一直想要对他好，不辜负他，内心的鞭挞产生的动力，远比他对我说：“你一定要孝顺我”之类的强一百倍。

现在想想，父亲那时的威严简直无处不在，而藏在威严深处的父爱被含蓄包裹的严严实实，被我忽视掉了。唯一的一次流露，让我印象深刻。我上初中时，爸爸给我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块手表，我坐在爸爸的腿上，爸爸亲手给我带上。不记得爸爸说了什么，但是是他唯一的一次流露父爱，之后就被在饭桌上总是和妈妈谈论工作，不苟言笑的早出晚归和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表情给冲淡了。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个老邻居给我介绍了个男朋友，对方比我大7岁，长得高大英俊，我就背着父母开始了交往。原以为在家庭以外能找到温暖，没想到半年后对方提出了分手。分手的方式是不见面的，对方写了一封分手信。我当时自然接受不了，毕竟是初恋。爸爸看我总是哭，就把介绍人给叫到我家，绷着脸把人家批评了一顿，说我还小，对方的处理方式过于简单了……那时候突然醒悟，原来我的父母，特别是爸爸，他很爱我！原来温暖就在自己的家里，为何我看不到，还去外面找？

大二时我又谈恋爱了，对方后来成了我的爱人。我们看的第一场电影是老苏联电影《复活》，这部电影有上下两部，从晚上7点一直看到10点多，之后男友高高兴兴地骑车送我回家，老远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高大黑影，在院门口来回踱步，不用猜就知道是爸爸，就知道他的脸色有多难看，吓得男友打声招呼赶紧溜掉，一晚上的愉快心情就这样嘎然终止了。

在这样的家庭管教下成长起来的我，外表看来是爸爸妈妈的乖乖女，内心却羡慕天马行空，浪迹天涯的生活。在2001年，决定远赴加拿大，让我儿子接受西方教育。一想到马上就要从父母的翅膀下溜走，心里就兴奋不已。爸爸虽然舍不得我走，表面上却不流露出来。我走后，妈妈在电话里说，由于思念我，爸爸茶饭不思，消瘦得不成样子。我和爸爸的交流，只好通过遥远的越洋电话进行，后来发现，我们的电话聊天，出乎意料地比以前面对面的交流增加了很多。通过我在电话里反复劝导，爸爸竟然在70岁把烟戒了！爸爸的性格也逐渐开朗，以前什么家务都不会干，现在会帮着妈妈刷碗擦桌子。

每次回国看父母，会带一些国外的小吃给爸爸，他会小心翼翼地藏到他的床头柜里，留着慢慢吃。随着他的老去，耳朵背了，人更清瘦了，以前的威严不见了，“老小孩”的可爱一面暴露无疑，喜欢和老朋友打麻将，输了会不高兴，会和看望他的晚辈随口说出个打油诗，调侃他自己。我回国时他会给我擦皮鞋，出门前会问我带的零钱够不够，也会在家人面前大声说：“我心疼我女儿啊！……”让我觉得他越老越和蔼可亲。

由于春节期间加拿大没有假期，我只能在每年三月底春假的时候回来看望父母，恰好爸爸的生日在农历的正月里，为此我有十多年没有和家人共庆春节和爸爸生日，那种愧疚特别折磨我，很想亲口对他说：“爸爸生日快乐！” 这种亲情的温馨，是买个礼物，写个生日卡，打个祝贺电话不能代替的。去年终于下了决心，一定要在2019年春节前回国，陪父母吃个年夜饭，给爸爸过个生日。在返回加拿大之前，我为耳聋的爸爸写下了一行字：“爸爸，等着我，我明年一定争取早点回来，给您过生日！”爸爸大声地念出来，笑着连声说：“好，好！”

今年的一月底回国，下午进了家门，只看见了妈妈，连忙问：“我爸呢？”“你爸在屋里睡觉呢，别进去！”我竟然等不及，巴不得马上看到爸爸才安心，就不顾一切地推开卧房门，看到爸爸躺在床上，睁开朦胧的睡眼说：“啊，回来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爸爸还在，他还健康……

和父母一起在年三十儿吃个团圆饭，给爸爸过个生日，应该是个普通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对于我来说，却成了一种奢望，或者说是一种梦想，如今美梦成真，原来想要的就是这种踏实的感觉，这就是家的意义吧，这么简单的道理，竟让我从与家人的多年分离中才悟出来。而我的爸爸，虽然到了耳聋背驼的迟暮之年，在我心目中的父亲形象，却高大起来，永远都不会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