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碗（一）

桑夫

　　罗金凤是一九三〇年出生的，接生婆一看是一个女的，便溜走了。她想：上头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这年头，没吃没穿，人家说不定放在水桶里溺死或丢到河里顺水流。金凤的爹从圩上卖青草回来，见孩儿拖着生肠，“呼哇呼哇”嘶吼着，妻那青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爹在橱里抓出一支旧剪刀，在磨刀石用劲磨，然后放在锅里煮，便用筷子夹起剪刀，用一块破布贴着，拿起剪刀，在孩子的脐带剪了一刀，接着用针线细心包扎脐口，这孩子便迎风生长。

潮汕厝，皇宫起。这座厝，是多座驷马拖车组合，虽老旧，却住了一百多户人家。大埕屋旁种了一棵合抱的金凤树，满树开满红花，象一只只金凤展翅欲飞。火旺旺，金灼灼，红嘟嘟，这树，喜庆，这树，招人喜爱！我这孩子就叫金凤吧！爹喃喃自语。

这孩子，真懂事，五六岁便帮着扫地洗碗，七八岁便和一群大姑娘、嫂子到北河洗衣服。

金凤的三姐和金凤不同，金凤人喊白妹，三姐人喊黑妹，两人性格不同。金凤喜干活，好象干活是一种乐趣。三姐懒干活，读了三年书之后，便躲在姑娘屋读潮州歌册认字，她对金凤说：“你只知道干活，不读书，你会后悔的！你成了睁眼瞎，嫁都嫁不出去。”金凤勤耕乐作，兄嫂都爱惜她，便不管睁眼瞎不睁眼瞎了。

　　这北河蜿蜒向东流，水深流远，北山发源地，流经揭阳，汕头出海。金凤和姑娘们阿嫂们来到北河的码头上。这码头航船一艘艘，进货出货忙，有的风帆半挂，有的风帆高悬，缀着补丁，江风一吹，轻轻摇动着。洗衣的人们在一边的台阶上洗衣服，她们有说有笑，交流生活见闻。金凤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这船帆，看这说笑的邻居，看这穿着破旧衣服，匆匆忙忙的码头工人。她沉默着，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增加见识，静静观察这纷繁复杂的世界。

金凤的爹是十乡八里出名的美男子，身材适中，白皮肤，五官精致，特别是那鼻子，高鼻，有肉感，看五形的人说，这鼻，管财，将来会发大财的。金凤的爹叫罗爱家，他是一个老实人，他踏踏实实种田，闲时到圩上卖青草，行医，又给人家看日，还卖米，做一些小生意，管温饱，距离发财还远着呢！

女大十八变，金凤十八岁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大姑娘。人家说她“超等”，金凤娘的长相普通，却是一个才女，里里外外一把手。金凤长相随爹，不同的是鼻子不高不矮，有一种女人的娇媚。

金凤梳着一条大辫子，乌黑的头发，走路风吹柳摆。她挎着竹篮，竹篮装着要洗的衣服。小伙们看着她的背影，便产生想法，这只是想法而已，家里穷，哪娶得起？

金凤在村里还有一个女伴，叫罗木英，她比金凤高大，脚大手大，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她经常和金凤到山里割山草，她比金凤能干，她每年把山草堆成草垛，农闲时便挑到圩上卖。有一次，金凤走到一棵小树前，正要割它，木英说：“这种树叫打破碗，很毒，不要割它。”

金凤在河边的石级上洗衣服，有一个小伙子总瞪着她看，金凤不经意瞧见，他便红着脸，假装望向远方。金凤打听到，这小伙叫林英潮，高头俊脸，身材瘦峭，是富户，家里不仅有船队，还有蔗寮，大片良田。金凤不去管他，要瞧就让人家瞧吧，难道要把我吃了不成？一天，她正在自家的织布屋织布，屋外的几棵桃花，有深红的，有粉红的，争先恐后，娇艳欲滴。金凤觉得窗口桃花丛中，有人影在晃动。金凤放下梭子，走到屋外，见林英潮已跑远。金凤想，这后生子，总要偷看我，你要看就大大方方来看吧！可见是一个不正经之人，有贼心没贼胆，是一只灰兔子！

金凤的屋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一片良田。种的是水稻和蕃薯。今年大旱，人们起早贪黑为水田舀水车水。金凤一早和大哥来到自家水田的大沟上，安装水车，踏车，车水。大哥二十多岁，有点象爹，他膀大腰圆，端正的五官，眉毛象雕刀，黑黑的，不怒自威。

两兄妹一左一右踏着水车，两人的手倚在车架上，車“吱吜吜”响，好象在说“踏车咿歪，点心未来”。真的，踏水车这差事，真费力，两人要合拍，还要长时间地踏车，真是费力不讨好。有时歇一歇，金凤倚在水堤的草地上，身子好象散了架。

金凤和大哥正在踏着水车，只见身旁断喝一声：“快快下来，这水是我们放的，我要车进田。”金凤一瞧，是村里的村霸，歪头大弟和歪头二弟，两人长得高大敦实，象二尊铁塔。前些天，金凤在山坡上钯蕃薯草，歪头大弟见左右没人，便凑上前，抓住金凤的手，说：“凤妹妹，你真漂亮，我想死你了，想得一夜总睡不着觉。”金凤羞红着脸，用力挣开手，不想歪头大弟抱着金凤，要进入甘蔗林，金凤呼喊着，咒骂着，哭着。金凤的爹赶到，举着锄头，追向歪头大弟，歪头大弟赶紧放下金凤跑了。

　　歪头二兄弟欺负金凤兄妹，要拆金凤的水车。大哥啧叱歪头二兄弟，大弟挥挙就来，接着把腿一扫，大哥倒在堤岸上。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大哥赶紧爬起来挥着拳头，冲向前。金凤也大声呼喊：“打人啦，快来救人呀！”

大哥打歪头二兄弟有点难，金凤拉住二弟的手说：“求求你，不要打人了！”这时，金凤娘挑着点心，从远处的田埂走来，她见歪头二兄弟追打大儿子，急忙放下担子，挥起铁吊（扁担两头装着铁钩，可以担水）。金凤娘娘家的兄弟是武术师傅，每天练武，还收一帮徒弟，在观音山上，勤学苦练。金凤娘耳濡目染，也有几手拳术。只见她，蹲了一个马步，挥舞铁吊，左挥右打。歪头二兄弟顿时眼花瞭乱，逃进蕃薯园。两人被蕃薯藤绊住，东倒西歪。这下更加慌张，喊爹叫娘，以为是天神下凡，定睛一看，原来是金凤她娘。两人定神，就嗷嗷叫唤，要卷土重来。林英潮远处看见这里械斗，也赶来，见金凤一家受欺负，在路边拔了一支竹棒，对着歪头大弟挥起就打，大哥也冲上前，在歪头二弟的身上乱踢，二弟嗷嗷叫着饶命。金凤赶快叫大家停下来。歪头二兄弟落荒而逃。

金凤一家感谢林英潮相助之恩。

歪头二兄弟到县府告状，状告爱家一家霸占水源，无理打人。亲堂老叔赶紧想了一个办法，叫来金凤的二兄，用了一块碗片，扎在二兄的额角，顿时鲜血直流。又杀了一只鸡，盛了一碗鸡血，浇在二兄的头上，二兄头上衣服上尽是血，成了一个血人。人们用打稻子的木斗，抬着二兄，浩浩荡荡到县府。林英潮也找人相帮，结果打赢了官司。

码头上，金凤正在洗衣服，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金凤望向船上，英潮坐在船尾上，脚荡着水，面向金凤，眼睛眿脉含情。他举起笛子，站了起来。他肩上搭着长衫，走向金凤，说：“你帮我洗件衣服吧！”又小声说：“今夜后窗约你，笛声为号。”

当夜七时，后窗传来笛声，金凤起身，走到屋外看见窗旁英潮瘦峭的身影，金凤走上前，对英潮小声说“潮哥，你来啦。”英潮对金凤说：“凤妹妹，我们到河堤玩。”英潮牵着金凤的手，步上长堤。一轮圆月慢慢升起，堤下的村庄，一片又一片。点点灯火，象一只一只的眼睛在眨着。码头上的帆船，风帆还没有放下，盏盏风雨灯还在绽放。码头工人还在搬货物，独轮车满载着货物，工人们推着上大堤，发出“吱吱”的声响。

两人选一块干净的草地坐下。江风阵阵吹来，两人顿觉一阵舒爽。两人小声低语，象那燕子呢喃。明月高悬，英潮横起笛子，笛声悠扬，把金凤带进梦境。

江边小草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一只灰鸟被惊起，“嗖一一”的一声飞向江的对岸。 金凤小声地哼着歌：

桃花坞上桃花开，

阿妹等哥哥不来。

月亮就要下山去，

风寒露重满胸怀。

月亮伴星唱和谐，

阿哥爬山把路迈。

你要来便早些来，

后悔为你相思栽。

月光如水暗抛洒，

七星伴月乘风来。

深情似那长流水，

阿哥阿妹永相爱。

这歌儿，是金凤在姑娘屋学的。姑娘屋就是姑娘家里没地方住，有屋的姑娘便揽几个姐妹作伴，日间劳作，晚上唱潮州歌册，看戏文，有时还读一些小说。金凤学了几首歌，这些歌歌颂爱情，好象山歌，金凤都很喜欢，闲时就唱，唱得滚瓜烂熟。英潮有点震惊，金凤还会唱歌呢！并且声情并茂，越唱越投入，以致两人忘记是在这长堤上。英潮心里一阵湧动，紧紧抱住金凤，两人呼吸急促，心脏呯呯乱跳，声音隐约可见。

英潮的大姐嫁到金凤村里一家富户，她到金凤家里提亲，金凤爹满口答应。邻居曾对金凤爹说：“你怎么总让金凤干活，当牛作马，没有读书，总归是缺点，虽然是超等，一等人材，要嫁好人家是很难的，我可以说，嫁无人爱。”金凤爹正担忧着，遇到英潮这样的人材，哪有不赶快答应的道理？

金凤出嫁那天，木英帮助金凤化妆。金凤头戴金钗，身着缀着金饰的红色嫁衣。真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金凤顿时流金溢彩，成了戏台上的美娇娘。要上轿的时候，金凤爹端了一碗石榴花仙草水，口里念着四句：吉日红霞布满天，百年好合万万年。夫妻恩爱事如意，千子万孙生活甜。

接着伴娘牵金凤上轿，金凤看着日渐衰老的父亲，眼泪簌簌而下。锁呐齐奏，大家目送迎亲的队伍渐行渐远。

潮汕厝，皇宫起。

打破碗，又叫牛头相答，是一种草药，带有大毒。

金凤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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