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着下着便苦了

芾说ba道

  七月左右,广东的天气总是特别燠热,天空蓝得不太真实,炫得使人眩晕,令人睁不开双眼。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那是常有的事。史前般的滂沱大雨转瞬即至,稍纵却又即逝。天像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那样乱了方寸,她想哭,就哭了。然而,她很快又笑得花枝招展,空中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当然,她也有动情太甚的时候,只是想吸引大家的关注。这时,台风就不自觉地从南中国海刮过来,她就像一个不知自己天真的孩子那样调皮捣蛋。<br>  前两天,中午下班时,天正好下着阵雨,眼看雨势时大时小,时急时缓,而我却并未携带雨伞。于是,我择机在雨缝间快步走向隔壁公园的停车场,路上冷清寂寥,仅有几个路人在雨丝中穿行,也都是行色匆匆。然而,天公却不作美,雨似与我有深仇大恨一样从我头顶倾泻下来。自然,我被淋成一只落汤鸡,嘴角一舔,雨水是苦苦涩涩的。赶忙躲进超市避雨,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顺便我也能买些水果食品,也算是完成生活中的一件苦差事。侍弄一日三餐,是上帝对人类最严厉的刑罚。<br>  很小的时候,夏天一下雨,我总爱赤脚往户外跑,头上戴一顶宛如大蘑菇那样的竹笠,把笠上的麻绳紧紧地打上一个活结,绑固在下巴,以防止大大的竹笠从小小的脑袋上滑走。然后,我拖拉着一支小竹竿专往泥泞的烂路趟过去。不时,我停下来,戳戳阴沟里的垃圾,看一看黑黑的脏水,它缓缓地冒出个大水泡来,破了;铲铲墙角厚厚的青苔,瞧一瞧黑黑的千足虫,它惊恐万状四处乱窜,逃了;挖挖巷口松软的泥土,扯一扯红红的蚯蚓,它拼了老命般往洞里钻,断了。孩童时代,下雨总是件愉快的事,小伙伴们像一群喜爱烂泥的小猪,在小水坑里嬉蹦戏跳,那怕只是踢踢水坑里浑浊的泥水,就能开心一整天了。那时,我认为大热天下雨是最痛快的事。<br>  再大些的时候,春雨绵绵也还是很有意思的事。清明时节,正是插秧好光景。在水田软乎乎的泥浆中,能装模作样混在大人中间做农活,也是一件惬意的事。左手捏住一把秧苗,像打咏春拳那样扎个小马步站稳,然后弯下腰,我右手从左手的秧苗中分出一株、两株或三株,视秧苗大小而定,轻轻用力将它们往水下的泥浆里栽种。可是,无论我多么努力,不管是行距还是间距,它们就像和我作对一样,永远也对个不准。我只能徒劳地望着被我种得歪歪斜斜的一小片秧苗发呆,这时,如果弯腰从跨下向身后望去,我将会被吓一跳,屁股上面是一片湛蓝的天,遥远的地平线上布着一排排倒立的黑瓦白墙。那一刻,我的头顶几乎贴着水面,倒视着波光粼粼的水田,那看上去宛如一片无边无际的海。这时我便开始厌烦起来,什么时候才能把地种到那苦海的尽头?然而,就在我忙于耍蚱蜢、捉泥鳅、网鲫鱼时,一望无际的水田却不知不觉地苍翠起来,不出几天,稀疏有致的秧苗便布满田园了,地里青翠得几乎欲滴出绿来。   在不知不觉中,下雨就不好玩了,那大概是从“出花园”前后的年纪开始。按故乡习俗,人长到虚岁十五,就该走出天真烂漫的花园,走上人生的大路了。这时,意味着去做一个男人,该到广阔的天地中去做牛做马做田力了。<br>  每年大暑前后——即是阳历的七月左右,水稻开始成熟。这时,家家户户都忙着开镰收割。在空旷的田园中,如果突然下起骤雨,那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我总是被淋成一只落水狗,狼狈不堪。然而,很快又烈日当头,紧裹在我身上的衣服箍得令人窒息。炙热的雨水和汗水煮灼着我的身体,一不小心背上就要脱几层皮。大人的世界一点也不好玩。如果在水稻成熟前刮起台风,收成就全看天意了。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水稻毕竟是草,却没有竹子的阴柔,台风一来,它偃得服服帖帖。水稻桔杆如果全被狂风暴雨按倒地,便像一张湿漉漉的地毯,那可就悲惨了。一部分早熟的稻谷已被打掉失收,雨却还下个不停,桔杆上剩下的稻谷浸泡在田水中,一些还处在灌浆期未成熟,一些成熟的却正在发芽,无论如何总得挑个时间收割。于是,在雨中,在水里,在泥浆上,我彳彳亍亍,桔杆一丛一丛地割,几丛几丛地搬到高处,弄得我全身是泥,累得我喘不过气。雨,下着下着便苦了。<br>  再大些,七月更让人喘不过气的是高考时的骤雨。转眼间,那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考场人声寂静,监考员东张西望,我头上的风扇咯吱咯吱地转,像催命的恶鬼在厉叫。刹那间滚滚闷雷乍响,一声比一声遑急,震得我在椅上无意识地惊跳。此时,风扇的失常声响便觉得亲切起来了,而窗外下起倾盆大雨,窗户猎猎作响。我抬头一瞥,外面的世界宛如人间炼狱。<br>  再后来,雨这个东西被赋予更多的意义,最著名的应是等降水量线。其中一条是400毫米等降水量线,沿大兴安岭——张家口——兰州——拉萨——喜马拉雅山东南端一线,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在古早,线的附近自然冲突不断,战争总是自西北向东南倾轧,史上便有了几次所谓的“衣冠南渡”。而在那时的欧洲,北欧海盗也最爱干这事,维京人是很出名的。当然,成吉思汗自东向西地打过去也让欧洲人吃尽苦头,他和他的子孙骑着其貌不扬却勇猛无比的蒙古马横扫欧亚大陆,马背上靠的是灵活的弓箭和精良的蒙古弯刀。而在近代,当欧洲人自西往东打过来,却已经和等降水量线没有多大关系了。另一条,是800毫米等降水量线,即青藏高原东南沿线——秦岭——淮河一线,则硬生生地把中国分为北方和南方,北方的旱地长小麦,南方的水田种稻米。但对于广东人而言,外省人都是北方人,才不管你是湖南的人,还是河北的人,统统称为“北佬”。但其实,广东人祖上大多来都是“北佬”,家家户户都藏着一本族谱,却从不说自己是“北佬”,总以土著自居。要是与户口本籍贯一栏联系起来,就更诡异,上面写了一个大题目,你从哪里来?那只有神,才明白。<br>  人,活着活着便老了。雨,下着下着更苦了。周作人的书斋,就叫苦雨斋,我听着都苦。生活中的衣行住食,要是碰到下雨,都是狼狈不堪的。少年才有天生的浪漫主义,如今,我的生活一望便到了头,活着,全是现实主义。<br>  很快,我买好物件。当我准备离开设在负一楼的超市时,雨势更大了。在通往一楼的阶梯上,避雨的人挨挨挤挤,风雨直往在门口避雨的人群身上扫射,雨丝在超市冷气中飘飘扬扬,爽爽的,竟有点寒凉。<br>  “你怎么可以这样?”突然,墙边扶手处一个女人大喊,把避雨的人吓了一惊。我循声望去,她双手捧着手机不停地打字,嘴里也没闲着,对一名手里拿了一根香蕉、身着白色百褶裙的漂亮女孩大叫。“你手里拿了谁的香蕉?谁的?赶快放回去,别人没同意,你拿别人的东西是偷,是偷!你知道吗?”<br>  台阶上,那长发女人脚边放了一堆食品,她偏偏没买水果。而她旁边是一个平头男,他也在摆弄手机,脚边放了几袋水果,包括一袋香蕉。平头男抬起头,对长发女大方地笑着说,“没关系,小孩子喜欢就拿去吃,没事的。”<br>  人群中,小女孩被吓得不敢出声,她不知所措,放回去也不是,不放回去也不是。<br>  长发女人对平头男友善微笑,表示谢意。她蹲了下去,接过女孩手中香蕉,把它还了回去。接着,她严肃地说,“你想吃就和妈妈说,我们自己买,清楚吗?没经别人同意,你拿别人的东西就是偷,你知道吗?和叔叔道歉!”<br>  小女孩羞怯地躲在墙边,低着头,她用蚊子那么大的声音怯怯地说,“叔叔,对不起。”<br>  “哈哈哈……好漂亮的小姑娘,”平头男哈哈大笑,他收起手机,也蹲了下去,拿起那根香蕉,塞到赧颜羞色的小女孩手中,“真聪明,叔叔送你的,拿着……你长得好可爱噢。”<br>  平头男爽朗大笑,拎起几袋水果,转身跑进大雨中,拉开停在路边的汽车车门,钻了进去,消失在风雨中。<br>  突然,捧着香蕉的小女孩朝雨中大喊,她的脸憋得通红,“谢谢,谢谢叔叔。”<br>  周作人也许说得没错,喜欢雨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小孩,另一种是蛤蟆。就是没有大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