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怀念

路人丙

<h5> 李维斌 </h5><h3> </h3><h3> 四狗家的狗一夜之间就成了流浪狗,就因为四狗将儿子转入城里小学,四狗女人也随即进城做了陪读家长,四狗则只身赴内蒙务工。</h3><h3> 四狗家的狗从此饱经世间炎凉与人情冷暖。它经常跟在小学生身后摇尾乞怜,还在垃圾堆里刨过食,在田边野地里吃过死老鼠,为争口狗食跟别的野狗打过不少硬仗,有一次被咬穿了头皮,从此失魂落魄阴阳怪气疯疯傻傻。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四狗家的狗甚至在发情季都忘了传宗接代,在某些寂静的夜里冷不丁就发出一阵狗哭。</h3><h3> 四狗家的狗很快便不知所终。</h3><h3> 其实,不光狗,细数一下,鱼河村的很多物种业已走失,或正在走失的路上渐行渐远。</h3><h3> ——鸡和猪们厌烦了村庄,受够了那种经常被忽略,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它们搬进了城里的集体宿舍,村里谁想念它们了就来农贸市场寻找它们的尸骨。</h3><h3> ——牛早就在村庄里住烦了,它们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受够了那些年折磨它们的土地以及广种薄收因而迁怒于牛的主人的气,它们硬着脖颈瞪大眼睛干完了最后一件牛事后就渐渐走失了。如今鱼河村的牛就个把头。</h3><h3> ——土地因为牛的走失倍感失落,没有牛和铧犁伺候的土地寂寞空虚冷,渐渐投靠了青山河滩,在杂草掩盖之下很多地方已经不分彼此。同时走失的还有从《诗经》里走来的阡陌和埂塄。</h3><h3> 与家畜和土地同病相怜的是农具。铁器将自己包裹在斑斑锈迹里以掩饰从生产一线到退休赋闲的尴尬,以生锈这种极其原始近乎自残的方式,一天天一点点地走失着自己;木具也早被雨打风吹去,深埋进岁月滚滚如流的红尘里,偶尔会在某个极其隐蔽的犄角旮旯里看到它们支离破碎的残骸,某个多愁善感的老人就会像凭吊古迹一般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是的,那些年我们用一把锄头就将整个春天刨个底朝天,用一把镰刀就将热浪滚滚的夏天拦腰割倒,用一把梿枷就将金黄灿烂的秋天拍得山响。那些年我们严格遵循二十四节气殷勤地伺候着土地,挥汗如雨,全力以赴。如果说粮食是人们心目中能看得见的神,那么农具便是我们敬神的神圣道具,我们怀着极度虔诚的心情极其严肃地用农具一遍遍打理着土地。每件农具都要百般呵护,用后认真清理并妥善保存,镰刀、奤箩、簸箕、筛子们有序挂在侧墙上,而扫帚、笤帚、铁锨、木锨、锄头、镢头们则齐刷刷立在固定的墙角,枕戈待旦,随时准备跟主人一起投入与庄稼新一轮的碰撞与摩擦。那些年我们挥舞着各种农具,紧跟在各种家畜家禽屁股后面,以土地为中心,以粮食为终极目标,消磨了大量时光,那些年男孩子应有的青春期特征在我们身上一闪而过,似有若无。</h3><h3> 可如今,这些农具差不多都销声匿迹了。农具有脚,我经常这样想,并不是我们有意抛弃了它们,而是它们备受冷落之后刻意将自己藏了起来。一颗针,它待着待着就找个缝隙钻进去,任凭主人把针线包翻烂也再没有它的半点消息;一块磨石,晚间和镰刀搁一起,后半夜主人起身磨镰刀的当口,它就玩起了失踪;一根牛皮鞭,明明立在牛圈的墙角,转眼就悄然遁形,仿佛是牛出于强烈的泄愤情绪故意将它扔掉。农具在一条漫无目的的路上走呀走呀,越走越远,终于有一天,它们迷失在了无边无垠的岁月里,只把孤独而持久,踽踽独行的背影留给了村庄。</h3><h3> 渐渐走失的岂止是家畜和农具,整个村庄都在一条看不见的路上步履蹒跚地走着,带着它自己和它的房屋、粮食、蔬菜、土地,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母亲携着一串儿女亦步亦趋浪迹天涯。</h3><h3> 回不去的旧时光,回不去的鱼河村。如今我们只能踮起脚尖隔空遥想,然后徒然叹息苦笑一番。那些年我们与农具,与庄稼打成一片,也与辛劳、苦痛、拼搏、奋斗、亲情、收获等这些大词打成一片。土壤贫瘠,农具笨重,饭食粗砺,但我们有的是力气,我们恨不得将整块地的麦子一口气撂倒,然后摇落满身的疲累,吼一声山歌再去备牛犁地。白天我们追赶着日头在地块之间疾速奔波,晚上围着母亲酝酿次日庞大的计划,黎明则在父亲急促而清脆的磨镰声里再次投入战天斗地的劳作。那些年我们物质匮乏但精神丰润,人们以苦为乐彼此安好,相互依存其乐融融。总难忘年前杀猪的场面,小孩将猪尿脬吹圆了当球踢,踢腻了再绷在碗上做成一面鼓,童年的快意便酣畅淋漓地洋溢在场院的每一个角落。亲戚邻人们围坐在热炕头,大块吃肉,开怀畅饮,卷根旱烟,将心情掰开了揉碎了给对方,人就突然敞亮了许多,鱼河村的夜也因之变得温柔静谧,美感无边。</h3><h3> 杞伯有诗云:“现在我们就住在往事构筑的小屋/住在一辈又一辈的智慧与爱心里卜定/一辈又一辈的辛劳与恐惧层层堆砌的小屋。”(杞伯《家人4》)时间太瘦,指缝太宽,如今注重效率追求卓越的我们一切向前看,很难在往事构筑的小屋前驻足流连,回忆变得奢侈而多余。像候鸟一样的四狗们大半年将自己走失在城市行色匆匆的人群里拼命赚钱,春节前后则回村喝酒吃肉拼命花钱;做陪读的四狗女人们除了将自己浸泡在广场舞蓬勃的旋律里,便是将头深深埋入手机里十分前卫的交友软件,微信、陌陌、探探、某某……在人生的第二青春期里再次体验曾经害过的心跳。逢年过节,走失许久的村人难得聚在一起,却大都怀揣着各自不可告人的心事疯狂鼓捣着手机,小孩们更不屑于猪尿脬、冰车、铁环,手机仿佛就是他们唯一的童年。短暂的相逢反而多了些陌生感少了些人情味,农村人变得比城市人更加自我、冰凉,似乎越来越理智淡泊,越来越缺乏热情和温馨,语气云淡风轻,交往冲淡平和。整个村庄彻底变了样,富裕而新潮,却又沉默而冷寂。</h3><h3> 回忆是迷梦,一翻身就碎了一地,像玻璃渣子,划伤无数次触摸过庄稼的手,又像一把麦芒,刺痛未老先衰无比脆弱的心。每个欲望的拐弯处,都会留下苦涩的伤口。我们怀念过去,却无法倒退到过去;我们憧憬未来,却又惧怕未来。总有一些重要或不重要的阵地在我们不经意间接二连三地失陷,一些物在走失,却总有另一些物在滋生,此消彼长,新陈代谢。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很难说美还是不美,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了农具和农事,看不见拔节的禾苗,听不见马驴牛羊的聒噪喧闹,闻不到众多生命的鲜活气息,等于抽掉了村庄的筋骨。村庄再美再富,没有农业文明与乡风民俗,终究缺失了底气和精气神。</h3><h3> 所幸的是,每一个出发都是离去,每一个离去又都是出发。也许村庄一边走失一边又在筹划着新的回归,正像一条狗、一头牛、身边的某个物件,走失若干天后就突然转回来了,令焦灼万分的主人喜极而泣。 也许再次归来的村庄会焕然一新又不失本分,以全新的姿态让牵肠挂肚的人们喜极而泣!</h3><h3> 其实近些年鱼河村已经有很多物种回归了,比如野兔、野狐、野鸡,比如麻雀、溪流、狗鱼儿。</h3><h3> 是的,河里有鱼,鱼河村才会名副其实。</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