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呓语之偶遇偶感

金戈

  

  去机场的路上，我们中途绕进了唐人街。西雅图的唐人街历史悠久，百年之前，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就有当时设在唐人街的国民党西雅图支部送的祭碑，落款是美国舍路支部。把Seattle西雅图译成舍路，听起来像是日本人的发音套路。

  

  地处美国西北部的西雅图，纬度比佳木斯还靠北，但是因为海洋暖流的关系，冬不冷夏凉，多次被评为世界上最适宜居住的城市。分别代表新经济和传统经济的亚马逊、微软、波音、星巴克等企业均以西雅图为基地，以致当地经济在美国多年名列前茅。今年西雅图所在的华盛顿州以GDP增长第一、人均出口第一、失业率不到3%而再次荣登美国各州经济排名第一。

  在没有户籍制度的美国，经济良好而气候宜人的西雅图人口自然大幅增长，这些年华人也有了十万人的规模，因此带来了唐人街的复兴。一眼望去，小肥羊的火锅、沪江春的本帮菜、皇上皇的烧腊、老四川川菜、鼎泰丰的小笼包、85度C的蛋糕都已落户“西村”（新移民对西雅图的爱称），以中华门为标志的唐人街，十几个街区街牌都有中文，颇能造成“梦里不知身是客”的错觉。

  太太推荐，进了唐人街一家叫 Dough Zone的中餐馆，西式布局，半开放厨房，中文招牌是面馆，英文招牌是饺子店，实际上，它既卖饺子也卖面，还卖葱油饼和小笼包，是家鼎泰丰的简配版，在西村颇受欢迎，短短两年已经开了五家，店里洋人络绎不绝，不难看出，洋人也已经爱上了饺子和小笼包，倒也是，披萨像是没包好的大饺子，只是把馅糊在饺子皮上送进了烤箱；汉堡包则是没包好的包子，手艺不到家，只好夹着吃，这些食物都是近亲，离得不远。

以上食物图片来自Yelp网的Dough Zone

  刚刚落座，太太就一眼看到从餐馆窗前走过的故人，她二十多年前在华盛顿大学医学院工作时的同事L博士，马上打电话邀她同餐，L博士欣然应邀，大约十分钟后，她带着另一位女士一同走进了Dough Zone。和她同来的原来也是故人，Z阿姨，三十年前和我们在华盛顿大学住在同一学区楼的长辈。性格风风火火、快人快语的Z阿姨今年已经80岁，走路仍是虎虎生风，她这些年在上海和西村之间穿梭，和昔日同学们相约周游列国，独自享受着悠闲自在的退休生活。

  L博士和Z阿姨都是上海人，她们今天原本也是相约在唐人街午餐，遇上我们，大家都很开心，在西村就着上海小笼包、葱油饼、地瓜粥叙旧，别有情趣。

   聊着聊着，大家从新闻聊到了旧闻，说是旧闻，确实够旧，这是一段九十多年前的文坛旧事，也是Z阿姨以往会提到的话题，而这次，是L博士先提起了这个话题。知道《雨巷》吗？知道戴望舒吗，《雨巷》那是他写我妈妈的。我记得二十多年前，Z阿姨第一次是这么开始这个话题的。

《雨巷》，喜欢现代文学的朋友谁不知道戴望舒的《雨巷》呢，谁不希望在合适的年纪在雨巷遇到一位丁香一样的姑娘呢？但我一直不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说那是一位结着愁怨的姑娘呢？为什么要哀怨、冷漠、凄清、惆怅、叹息、颓废呢？

  1927年，23岁的文学青年戴望舒通过朋友介绍，爱上了朋友的妹妹，17岁的上海南洋中学学生，Z阿姨的母亲施绛年，隔年，一首雨巷问世，见证了戴望舒要死要活的八年苦恋。一诗成谶，从此，戴望舒的一辈子，再也没能走出那条雨巷，直到45岁自杀。

  开朗活泼的施绛年和忧郁内向的戴望舒，原本该是绝配，但是施绛年的理性的开朗活泼和戴望舒非理性冲动型的忧郁内向，却注定是格格不入的。我曾对Z阿姨开玩笑，戴望舒不是很帅的吗？Z阿姨忙不迭地说，照片是好的，但戴望舒是个麻皮吆。从Z阿姨脸上的不屑，似乎猜得透她母亲当年的心思，诗固然是好诗，但过日子看得更多的会是那张脸而不是那首诗，似乎施小姐的理性最终帮她作出了选择。然而，在我看来，我相信更让施小姐受不了的恐怕是戴望舒的性格，这是位几句话不对付就会寻死的男人，他可以爱得死去活来，却不得要领，为了求得婚约，他不惜以寻死相逼，事实上，从Z阿姨的叙述知道，施绛年从没有真正爱过戴望舒，为了摆脱他，她假意同意订婚，然后要求戴去欧洲留学，指望距离让戴的浓情多少淡漠一些，自己好抽身别嫁，能做得出如此决绝的事，除了爱的缺席，没有别的可能。

  从戴望舒没Ｐ过的照片上实在看不出脸上的起伏，他也算帅哥一枚，而他的三任女友毫无疑问都是美人，但他始终没有获得过长久的幸福，我相信害他的，不是坑坑洼洼的脸，而是他多愁善感又夹杂着偏执和不近人情的性格，这种和他温暖的文字之间的巨大的反差，让靠近他的人只能受伤，施小姐看懂了，所以逃了。后来的穆小姐、杨小姐被他的才情迷惑，做了戴太太，然后发现戴太太原来不是那么好做的，于是，也逃了。

网上流传的施绛年的照片

  有文章说戴是误杀自己的，给自己治疗哮喘注射麻黄素过量，我想这是他当时任文化部长的沈雁冰那帮朋友为他有个善终而给他的台阶，我说戴是自杀，实在是他有多次自杀的前科。

    1935年，他打了因为自杀好不容易换来的和自己签订了婚约而又离自己而去的施绛年一个耳光，结束了自己要死要活的八年苦恋，随后就娶了另一位朋友的妹妹，小他十一岁的穆丽娟。五年之后，穆丽娟提出离婚，戴望舒故伎重演，留了份遗书，直接就喝农药了。遗书这么写的 “从我们有理由必须结婚的那一天起，我就预见这个婚姻会给我们带来没完的烦恼。但是我一直在想，或许你将来会爱我的。现在幻想毁灭了，我选择了死，离婚的要求我拒绝，因为朵朵(大女儿戴咏素)已经5岁了，我们不能让孩子苦恼，因此我用死来解决我们间的问题，它和离婚一样，使你得到解放。” 谁敢说他不是真性情，一个宁愿用死亡取代离婚满足对方彻底自由的男人，他的爱还不够浓烈吗？但这是一个理性的男人吗，显然不是。原来，穆小姐和施小姐一样，婚前是不够爱他的，明明知道娶这个女人有没完的烦恼，他还是娶了，因为有了必须结婚的理由（从时间推算大概是奉女成婚罢）。 而这之后，为了不让孩子苦恼，又能让爱人自由，宁愿去死，大概在那个年份，说老公或爸爸死了比说离了要更容易被世人接受，于是他为了爱人和孩子就去死了，至于其它的东西，比如他热爱并为之付出代价的祖国，他也都不管不顾了。

   许多人不知道，戴望舒并不是只会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他还是一个知名爱国诗人，为爱国，他在香港坐过日本人牢，经历过严刑拷打，他1942年狱中的一首《我用残缺的手掌》表达的对国家感情之浓烈、丝毫不输给他的同龄人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和《我爱这片土地》。因为爱国，他无法理解好友加大舅子到上海就任汪精卫政府新闻媒体主编的职务，以致大舅子被暗杀后，他没有告诉深爱哥哥的穆丽娟她哥哥的死讯，而让穆丽娟错过了葬礼，当然，他不知道穆丽娟的哥哥是中统的卧底，是被军统误杀的。戴望舒不近人情的坚持原则，成了压死婚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农药喝了，人被救了回来，爱人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只是把孩子留给了他。穆小姐和施小姐一样懂了，这烈焰一样的感情，只能远处欣赏，近了，就是灾难。

  戴望舒生命中不缺女人，很快他又娶了一位仰慕他才气的香港美女，十六岁的杨静。可即便是二婚，戴望舒依然笨手笨脚地不懂如何去爱，1949年，这段相差21岁的婚姻，又走到了尽头。一年后，郁郁寡欢的戴望舒自己走了，这次真走了，他活了四十五岁，而离他而去的穆丽娟，活了近百岁。

  很遗憾，戴望舒是个极有天赋的人、有文化的人，甚至一度也是有财富的人（在香港有房有车），但他的态度（Attitude)和修养，最终决定了他悲剧的命运。

  穆丽娟的哥哥，戴望舒的好友，是同为当代文学大家，中国新文学感觉派鼻祖的穆时英，他十八岁通过Z阿姨舅舅主编的文学刊物《现代》成名，短短几年就在电影、戏剧、文学上大有斩获，成为一派宗师。 淞沪会战前后他和戴望舒一家都移居香港，之后他通过张爱玲的相好胡兰成介绍到汪精卫政权卧底，被军统暗杀时，年仅二十八岁。

  Z阿姨的舅舅，施绛年的哥哥，是戴望舒的好友，也是当初施绛年和戴望舒相识的介绍人，是他发掘了穆丽娟的哥哥穆时英的文学天赋，和戴望舒、穆时英一样，他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一位三十年代一度和鲁迅齐名的文学大家，施蛰存。在华东师范大学做教授的他，历经坎坷，因为他胸襟豪放超然，不好管闲事（包括妹妹和戴望舒的事），也不涉足党同伐异的各类纷争，虽然因为写了篇党的干部需要德才兼备的文章而做了许多年右派，文革中又被朋友姚篷子的儿子姚文元点名批判，心态超然又极有修养的他最终笃定地活了九十九岁。

  这是一个圈子的故事，两个妹妹，串起了三位现代著名文学家的故事，遗憾的是，不是喜剧。原来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巴尔扎克写了一堆悲剧，却合集为《人间喜剧》，慢慢年纪大了，就理解了弘一法师的“悲欣交集”其实是贯穿了整个人生的。对Z阿姨而言，这无疑是个好的结局。

  民国三大文学家的爱与死，有爱情、有爱国、有谍战、有统战、有圈子与圈套，这是一个完整的电视剧题材，相信以后会有人去写的。

  说是文学圈的事，核心变量可能还是一个医学问题。如果当时天花可以预防，戴望舒没有麻子，性格或许两样，施绛年或许就会爱上他，不会和他分手，穆丽娟也就不再有机会嫁给他，穆丽娟不离开上海也许就会改变他哥哥的生活轨迹，或许穆时英也就躲开了那场军统暗杀。至于后面的香港打字员杨小姐就成了戴望舒生活中的路人甲，冥冥之中上苍的安排，有谁知道呢？当然，也就没了Z阿姨，也没了今天这篇文章。

  也许更大的可能是戴望舒没有了麻子，成了英俊奶油小生，没有了他的诚惶诚恐和郁郁寡欢，他的爱不再浓烈而近油滑，忧郁不再围绕着他，那还会有那脍炙人口的《雨巷》吗？

   巴西亚马逊的蝴蝶摇一下翅膀，可能让美国刮一场台风，也可能让中国下一场暴雨，在这个混沌的世界，每一个人细微的举动，或许都在改变别人的命运。无论如何，宣泄和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是个简单的事，也不只是自己的事。

  偶遇Z阿姨，有了这段偶感。祝快乐的Z阿姨永远快乐：）

2019年6月20日于西雅图

戴望舒录给施蛰存的诗

戴望舒给1938年电影《初恋女》写的主题歌，由费玉清唱来，十分入味，可惜，无法链接到美篇中来。据说就是这首歌，让穆丽娟对戴望舒彻底失望、因为她听出来，施绛年是诗中的幽兰，而她，是带刺的玫瑰。链接如下，想听一听的朋友，自便。

https://m3ws.kugou.com/kgmixsong/jfjazf4.html?album_id=1012872&frombaidu

雨巷       戴望舒

撑着油纸伞，

独自

彷徨在悠长、

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

凄清，

又惆怅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

又投出

叹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

远了

到了颓废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

甚至她的

叹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

独自

彷徨在悠长、

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