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外公有两个儿子,即我的大舅二舅。二舅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称呼而已,十几岁便惨死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之下,没给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痕迹。据说是被活活埋进土里窒息而死,那种惨无人道的兽行,让我的母亲每每说起都有一种遏止不住的痛。而我所“熟识”的大舅,也早在我出生二十年前的战争中牺牲了。可是,在我和我的家人关于他的回忆里,大舅却不曾死,他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荣耀和辉煌:军功章,立功喜报,以及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他着一身土黄色军装,那么年轻,英武,帅气。无论有多少的时光流逝,在我们的心里,他永远都是一个飒爽英武的解放军战士。</h3><h3>外公不仅养育了我的两个烈士舅舅,自己也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他曾参加过游击队,打鬼子,也打国民党。电影上,淮海战役里推着小车支前的,就有我外公的影子。本来,外公的人生可以有另外一个选择,他的游击队被改编成正规部队,一块打游击的人都随部队走了,进了城,做了官,整个的后半生躺在革命的功劳簿上,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外公却默默地留了下来。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外公做了黄河故道上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的村长,领着他的小村从土地改革,合作化,人民公社,一路走来,他的岁月化作一滴滴血汗,洒遍了小村的每块土地,直到他的生命也化作了一把黄土------</h3><h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外公已经很老了,从村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是村里的五保户,又是烈士家属,他尽可以什么也不做,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安享晚年。外公做不到。每天早上,外公是第一个走出村子的人,在村外那条三里多长的河堤上巡视,那片河堤上生长着几百株高大的毛白杨,是村里最大的一笔财富。许多年了,外公一直在义务地守护着。外公在世时,堤上的白杨从没有被人为地毁过一棵,外公死后,村里伐了两棵最粗最直的白杨,给外公做了一副小村人从没见过的最厚实的棺木,这是朴实的小村人对外公几十年如一日无私奉献的回报。外公不仅守堤,村子里的所有财产都在他的心里装着。从每件农具,每头牲畜,到每棵庄稼,每片土地,外公都如数家珍。有一次,村里丢了一个步犁,外公寝食难安,以至于忧郁成疾,许多天滴水不进,家里连寿衣都给他备下了。后来,偷犁的人受着良心的谴责,又送了来。</h3><h3>村里人从没忘记牺牲了的舅舅。每到清明,年节,学生们一队队来到外公的院子里,或举行入团入队仪式,或是听老师讲我那两个英勇的舅舅。此时,外公总是默默地躲在一边,一脸的平静,像是那些荣耀和辉煌早已淡化在时间的烟云里,那些悲怆和痛楚也已经被岁月尘封得密密实实。外公从不提我的两个舅舅,我也根本就不懂得他坚强的外表下是否还掩蔽着一种痛,那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永远也不可能泯灭的失子之痛。</h3><h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个萧条凄冷的深秋,与大舅一同“牺牲”的一个同村人,从台湾给他的家人来了一封信,他也曾是一个革命“烈士”,却在战场上被俘去了台湾,于是,关于我的大舅,便有了种种的猜测和谣言,说他根本就没有牺牲,说他也可能去了台湾。人们也许只是好意,仅仅是为了给外公一点安慰。农村人没受过多少教育,说话信口开河,那些流言,被当作笑话,时常善意地在外公的耳边传着,外公听了,又不能去争辩,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品味,伤心。外公每月领取的那几块钱的烈属抚恤金,也成为人们讥讽的凭证。可外公早已是风烛残年,丧失了劳动能力,如果年轻,他会站出来,把自己的气概和尊严,顶天立地地证明给人看。可现在,他只能把委屈和伤痛压在心底,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吞咽。这件事,一下子把我的外公击打成了一个孤独的老人,褪却了所有的坚强和尊贵的最朴实最普通的老人。</h3><h3>终于,在初春的一场倒春寒到来之际,我八十四岁的老外公病倒了,严重的哮喘使他每分每秒都处在生命的挣扎里,一个月里,外公仅靠水和葡萄糖维持着羸弱的生命,虽然他很少言语,却时常在黑暗的夜里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搜索着什么。我们猜测,在这个世界上,外公仍有心愿未了,让他还不能安然从容地从这个世界上走开。看着外公一天天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一天天在痛楚的挣扎里消耗着日子,我们的心都在滴血.</h3><h3>终于有一天,母亲在给他换内衣时,发现了他握在手心里,压在胸口上的那张大舅的照片!这个英勇一世的老人,原来竟是被那些流言一矢中的。</h3><h3>为了外公,我决定到历史里去寻求答案,去证明我的舅舅是个真正的革命烈士,击破那些流言,了却外公的心愿。我来到图书馆,在浩如烟海的史料里查寻,最后,从一本地图册上查到一个陌生的名字:广西荔蒲。舅舅的部队曾在那里有过一场恶战,损失惨重,也许,那里正是我英勇的舅舅埋骨所在------我下意识里对这个地名有了一种特殊的感受,那几天,我开始一次次做梦,梦中的荔蒲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城中有一座肃穆的烈士陵园,在陵园的烈士碑上,我终于看到一个千遍万遍呼唤的名字,我的舅舅------</h3><h3>外公再也坚持不了几天了,他已没有了感觉知觉,甚至人的欲望,他平静地躺着,眼似睁非睁,就连夜里的时候,他也从不紧闭,也许,他怕这一闭,就再也没力气睁开。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是他还在呼吸,他的呼吸游丝一样细微。也许,一阵微风,一个喷囔,甚至一个哈欠,也足以能够扼杀他全部生存的权力,他早就不需要葡萄糖和水,偶尔,用棉签滴他嘴里几滴,又顺着口角流了下来。</h3><h3>我是他最心爱的外孙女,从咿呀学语就被母亲送到外公身边,陪伴他,与他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寒冬酷暑,早就习惯了围绕在他身边,被他呵护,可我的呼唤他置若罔闻,看着他已塌陷得仅剩一张皮包着骨头的脸,我的泪涌泉般流着,家里人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外公活到这个年纪,也算是高寿了。可是,我怎能眼看着我最亲爱的人就这样离我而去?怎能忍心看着外公受这种折磨?我决定和盘托出那个我尽力寻找,却无法证明的猜测。我要用舅舅的英勇,来证明,来告诉他,他是一个烈士的父亲,他必须要坚强,必须要和死神做一次较量。我趴在他耳边郑重地告诉外公:舅舅是个真正的革命烈士,他牺牲在广西荔蒲!是书上写的!一字不识的外公一直最信任书本,我了解这些。于是,我编了这个善意的谎言,用平时在学校写作文一样的语言和想象,讲述着舅舅的壮烈和英勇,直到自己也情不自禁,哽咽难言------</h3><h3>我忽然发现外公的眼睁得很大,嘴也微微地张着,似乎还在慢慢地蠕动,眼里竟然有一滴泪顺着眼角慢慢往外浸,已近一个月无知无觉的外公,居然还能听懂我的话,居然还能流泪,居然还要说话呢!我摒住气息,听着从他嘴里断断续续流出的字眼:我—要—去—荔—蒲!我喂了外公一点水,外公居然咽了下去,我天真地相信,外公真的能好起来,外公还要去荔蒲呢!我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家里每一个人。</h3><h3>当天夜里,外公就谢世了。</h3><h3>我不吃不喝,守着已没有了生命的老外公,我知道,如果人死后真有魂灵的话,外公正走在去广西荔蒲的路上,万里迢迢,山高路险,我84岁的老外公,怎受得了这一路风寒?更让我揪心的是,我的英雄的舅舅,是否真的长眠在那片南国的热土?他们父子的魂灵,能否有缘一见?我有何面目面对外公的仙颜?我害死了外公,又把他骗去那千山万水的遥遥天边。沉重的悔恨,巨石一样压在心上,千年万年又何能解脱!</h3><h3>外公去了,家人们都释然了,他们说,活一天受一天折磨,那种病是根本医治不好的,可是,只要还有一丝气息,他也是我深爱的老外公呵-----</h3><h3>后来,在外公生前守卫了大半生的那道长堤旁,有了一个属于他的小小的土坟,荒草萋萋,几乎掩盖掉所有的痕迹。这些年来,我一天天长大,成熟,碾转了许多地方,求学,工作,结婚,可故乡的那个小村,那道长堤,那座土坟,永远都是我不堪提及的伤痕,每每想起,都会控制不住地热泪滚滚。为年少时的那一个谎言,一直煎熬在后悔里。</h3><h3>可以告慰外公的是,在我县新编的县志上,赫然写着舅舅的英名,他正是牺牲在广西的荔蒲-------</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