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刈麦

顾圣东

      千百年来农耕一直是我们的衣食之源、文明之根。每年这个时节，我总是会想起家乡成片的麦地，那是一幅充满生命感的油画——阳光灿烂的日子，远处蔚蓝的天空，晕染陇上，风过清凉，金澄澄，黄灿灿，连绵不断向远方伸展，微笑中带着收获的味道，风拨动的时候，压过一片又ー片、一波接一波、一浪还一浪，尽情撒欢，尔后又坚韧的挺立起来，风无相，云无常，麦穗时而摇曳，时而低语，风吹麦浪是生命的坚忍与力量。我昂起光洁的额头，眯着眼睛，耳边呼呼的风，扑面而来的是热浪。我用手指尖小心翼翼的触及麦穗、掠过麦芒，感受到了她们的成熟与麦香、害羞与重量，执杆半支，浅字几行，俯首缱绻一份回忆，回眸氤氩一段深情。
      对于生活在长江里下河地区的农人来说，雨季来临前的刈麦，是紧张的忙碌，更是耕种与收获的轮回与更迭，祖祖辈辈，筚路蓝缕，开荒垦地，一日不作，一日不息，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恪守着自然界朴素的定律，只要一息尚存，从未撂荒弃地。关于收获，我想起唐代诗人白居易《观刈麦》名句“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诗人用近乎全景白描手法和特定人物刻画，生动描绘了麦收时节农人运斤挥刃、无避种生，男女老少齐上阵、妇孺老弱接力忙的真实景象，画面简单而不粗糙、朴实而有深意。关于耕种，我记得后梁契此和尚《插秧诗》有云“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契此和尚即我们俗知的布袋和尚，世传弥勒化身(潭柘寺天王殿对联“大肚能容含色相，开口便笑指迷途”)，他袒胸露腹，笑口常开，出语无定，随处寝卧，世人赞其为“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多少自在”。以佛教教义而言，菩萨于世间有情，牵连挂念众生，因此常回世间，所谓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布袋和尚游于民间、度化众生，所作《插秧诗》既是他亲生经历插秧的见知觉闻，更是隐匿着修行的奥秘与境界，那“低头”便是熄灭内心的杂念和幻想，“退步”则是以退为进、渐悟佛法的真谛。六祖惠能讲“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相比晨钟暮鼓、诵经念咒，以农入禅、农禅并重、定慧为本、实证实修更是修身、修性、修心与修行。
      记得那是一个麦收的季节，考学、拼命、挣扎、瓶颈，寒蝉凄切，太多的期待，是在封校半年后，一日课间电话，赶忙跑了下去，看见了母亲的身影，焦急的四处张望，看到我异常的激动，阳光下吹乱了她的头发，雕刻的面孔仿佛时光洄流，儿是母亲的心头肉啊！为了看儿一眼，加油鼓劲，她撂下农活，骑了八十多公里的旱路，在我的眼里她瘦弱的身躯有着无限大爱的力量。时间仓促，母亲隔过围栏递来一个布袋，里面装了三十个鸡蛋，个别磕碰压坏，母亲不停的念叨，责怪着自己不小心，此时铃声已响起，我已听不清她的嘱咐，不能言语，我怀揣着的鸡蛋，沉甸甸的，似乎还有热度，回头的路上看到漫天花瓣如雪花飞舞，让我浮躁的内心更加坚定。我知道每一颗鸡蛋都是她早晨精心挑选出来的，大小相当、双数、没有瑕疵，那磕坏的鸡蛋母亲小心翼翼的收拾起来，我知道母亲舍不得丢掉，那是她的中饭。多少年后，故乡越走越远，思念却越来越近，对于父母的爱，我总是尽己所能加倍补偿，但是做得太多也不及当年那几颗鸡蛋，我知道那是他们农忙时候下地的最好干粮，而他们却全部省出来给我补足能量。
      日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在《古都》中说“我们都是上帝之子，每一个降生就像是被上帝抛下……因为我们是上帝之子，所以抛弃在前，拯救在后”。其实我们的生活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光鲜，往往世上最孤独的道路都是一个人走的，留下的落寞，就如同这灯光下的影子慢慢的变短、又慢慢的拉长。还有一个故事，现实远比我贫瘠的语言更加感人。我曾经的幼儿园在轰轰烈烈的并校运动中裁掉了，学校唯一的年轻女老师也下岗了，不到三十岁。有次去酱菜厂，我不经意间瞥见老师在做苦力，和一帮老年人切削着萝卜、搬运着重物，蓬松的头发、不称体的水裤、流淌着水、周围糟杂的声音，还有两个孩子围着她转，回想起她曾今带着我们念着儿歌模样，我怎么也接受不了现在这个样子，生活再一次的无情刺痛了我，我小心翼翼的走到她身旁，慢慢的蹲了下来，孩子们叫我叔叔，她却浑然不知，仍然机械性的、使劲的刨削着萝卜，地上已经有满满一筐，我嘟着嘴、强忍着泪水握着她那已粗糙的手，她尬尴的笑了，可是生活还得继续。我结婚那天，在老家，她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作为我的启蒙老师，一直挽着我的手、伴在我身旁，那时我热泪盈眶、泪流满面，并且深刻的明白了一个早应该明白的道理——英国作家杰拉尔德达雷尔说过“没有你，万般精彩皆枉然”。
      唐代高僧、词人船子和尚说过“人生是一艘空船，空船去，满载明月归”。台湾民谣之父胡德夫在《匆匆》中所说“初看春华红，转眼已成冬;一年容易又到头，韶光逝去无影踪”。这些写给自己的文字，就如同这光年，不拘泥于细节，也不羁绊于形式，有我二十岁、三十岁，还有四十岁、五十岁的样子，在我看来世上没有哪样东西能像文字一样让自己获得柔软而又坚韧、安静而又饱满的力量，它可以有交响曲的恢弘大气、丰厚美丽，也可以是小夜曲的哀婉低转、浸骨入心，正如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写春天、写江水、写花、写月光、写情感，像极了交响曲的旋律，交互映辉，又或用情太深、用力过重，每次如大病初愈，心力交瘁、纠结而又无限幸福。匆匆的十年，靠谱的都留下了，不靠谱的都散尽，要是一个孩子，也该成年。面对与日俱增的困惑与迷茫，我想起北宋文学家苏轼的《留侯论》“天下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想起明朝学者方孝孺的《深虑论》“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想起《法华经》“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想起千古以来历史长河的淘洗，所有的生命都如同逝水，那些叱咤风云、横绝一世的人，最终都会灰飞烟灭；想起周围那些平静的人们胸中必定有自己的山水；还有自己曾经遭遇过的苦与难，特别是那一夜单枪匹马、惶恐的闯进北京城，而今天的我唯有以虔诚的敬畏、隐忍定力，始终的坚毅、坚持不懈，沉静而不沉沦，执着而不固执，才能从容面对这未知的一切。
      我们大都还是农人的后代，身上流淌着的都是他们的血脉。每年这个时节，听到布谷催促、蛙声蝉鸣的声音，总能沾湿记忆、晕染流年。为了思念，床头的肉肉是用老家的泥土小心的供养，每次醒来总能嗅到家乡土地的芳香，那思念中的吉光片羽，化作蒲公英，依然温润着岁月、一瓣心香。古之圣贤、先哲都主张过这样简单自在的生活，以便不为物役。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周末在西山，崎岖祈福路，绿色满山浓，流水潺潺，鸟鸣细细，一袭素衣，一卷经文，一颗禅定的心，远处我隐约可听到大觉寺慢慢擂起的暮鼓声音，静静的体会着大雄宝殿和无量寿佛殿匾额“无去来处”、“动静等观”(觉者是佛，动静等观，佛心自在)，低声诵读着《六祖坛经》“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此时此刻的我更加理解唐朝名相张九龄在《望月怀远运》中写下“灭烛怜光满”的真正涵义。我们中的大多数，有些走得稳定精进，有些走得犹疑伤痕，但是一辈子所做的一切，无非都是在不停的修正自己，摘去面具，祖露真心，学会接受与放弃，并在破碎中努力前行，在黑暗中努力寻找光明。一个古老的文明都是这样从静观自然中领悟生命的智慧的，回望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日月轮回，时光奔跑，少年放歌，鸟儿起舞，孩子们在麦地里追逐着，农人们挥舞镰刀一陇陇割了过去，一切简约而美丽，而我静静驻足，过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那是属于我的一方心田，破除外执，以安内心，生活越简单越幸福，内心越充盈越快乐，其实耕种也是在耕自己。

附件：1.归来—意大利返还中国流失文物展
         2.部分拍摄的照片—阳光灿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