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记

龚铁鹰

龚铁鹰文字/摄影

夜幕中的建华厂文化宫和毛主席塑像，“文化宫”三字是朱德元帅题写

2019年4月，我回齐齐哈尔市看望分别50年的中小学同学。我们都是建华厂子弟中学的学生，我1969年15岁初中毕业，旋即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后又去38军当兵，除1975年穿军装短暂回齐见过几位男同学外，大多50年未见了。

文化宫内景（网络图片）

此次回齐也为解乡愁之渴望。我可谓是半生漂泊，如果按照父母的籍贯我是唐山人，但未在那里生活一天。我1954年出生于沈阳市，3岁之前在沈阳，4岁到6岁去北戴河和爷爷奶奶生活，6岁到齐齐哈尔父母身边，15岁去黑龙江兵团下乡，17岁随父亲去河南三线厂，19岁去保定38军当兵，1986年转业到天津。如此行踪不定让我颇没有归属感，遥望寰宇哪里是我的故乡？天津我生活了30年，但这里是家不是故乡；在保定部队我从军13年，但那里是军营也不是故乡。这样思前想后对于故乡我倒有一个心得：乡音形成的地方即是故乡。

在齐市与父母合照

在齐齐哈尔和父母一起生活，此为与母亲在她工作单位—嫩江专员公署门前合影

我15岁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前和母亲合影

我从6岁到15岁在齐市生活了9年，那是和父母在一起生活的9年，那是有缘结识中小学同学的9年，那是乡音形成的9年，那是我离开后魂牵梦绕的地方，是可以当之无愧称为故乡的地方！我籍贯唐山本应是关内人，可为何到了关外偏远之地？这可是说来话长，听我慢慢道来。

我祖父和父亲的迁徙史

我祖父之前的几代人都生活在滦县晒甲坨乡龚家庄，龚姓这一支何时移居本地已无可考。祖父龚太馀家境富裕，有几十亩地，有大瓦房12间，还雇了两个长工。祖父有6个叔伯兄弟，他行六故乡里乡亲都称他为龚六爷。因父母早亡，他缺乏管教，早年身上颇有匪气，加之年轻时相貌威严，身材魁梧，腰板挺直，浓眉阔脸，不怒自威，人们见他都畏惧三分。不过他虽然霸气十足，但从不欺侮乡邻，这点震慑之力都用来对付那些横行乡里的刁蛮之人了，所以祖父在家乡颇有人望，先是当保长，后又当统辖二十几个村的大乡长。日本侵华时他已加入共产党，为了利用公开身份掩护革命，他继续担任乡长，那时他曾亲自赶着大马车去天津为八路军购买药品、肥皂等日化用品。一年后日军日益疯狂，祖父才离开乡长位置，加入滦县抗日武装尚武大队，这是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因祖父机敏过人，在大队担任参谋。除了策划对日作战外，他的主要任务是锄奸。如果有三人认定此人为汉奸，这人的小命就到头了，祖父会让部下把坑挖好，然后在风高月黑之夜将此人逮住押解到坑边，为防惊动日军不能开枪，而是用刺刀将此人捅死埋于坑中，一些汉奸就这样消失在夜色中。

爷爷照片

新中国成立祖父面临转业，当时组织上给他两个选择：去昌黎县当公安局长，去北戴河担任海滨林场场长，治理海边的一大片沙窝子。祖父说我杀了一辈子人了，不再干杀人的勾当了，我去种树吧。此后他在海滨林场干了一辈子，带领林场职工，将北戴河到秦皇岛海边没有一棵树的沙窝子，改造成郁郁葱葱的一片密林，现在那里成为北戴河野生动物园。我4岁到6岁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最初住在北戴河西山上，后来爷爷家搬到这片树林里。我们住的地方靠近南大寺车站，我每天听着火车的隆隆声，听着各种鸟的鸣叫声快乐生活。爷爷则扛着猎枪，牵着狼狗护林。那时周边的村民既畏惧爷爷，又想偷点柴火解燃料之不足。有一位和爷爷同时代的村民说，有一个大树根他想挖走，用斧子砍了几下，咚咚的响声就把爷爷引来了，村民一看大事不好，马上停下来埋伏在一个坑里，被蚊虫叮咬了一天，直到天黑才爬起来灰溜溜地回家。北戴河海边这一大片树林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这是爷爷在北戴河林场的家，靠近南大寺火车站，我4-6岁在这里和爷爷奶奶生活

今天回忆起当年祖父的职业选择，让我心生敬佩，他老人家可谓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从事国土整治的前辈！还让我敬佩的是，建国之初百废待兴，竟有领导想到在北戴河植树，改变那里大风一起黄沙漫卷的环境，实在是太有前瞻性眼光了！真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如今每次我去北戴河，看到蓝天碧海绿树，我就会想到祖父后半生的辛劳。各位看官如果日后去北戴河，在去秦皇岛的路上，必然要经过当年我爷爷和林场职工手植的那片无边树林，每次路过那里我都要向这片树林行注目礼，以此向当年建海滨林场的决策人，还有我爷爷这一代执行人致敬！

这是北戴河海滨林场当年改造沙窝子的成果：海边防护林局部

在林场靠近火车站的房子里，也有不少温馨的场景。爷爷抽烟喝酒，喝的酒是从北戴河买的散装白酒，那时喝酒总要温热才下肚，奶奶把酒壶放在热水里温好，炒几个小菜下酒，这就是爷爷的幸福生活了。抽烟是从一个布袋里抽出烟袋锅子，再从布袋里掏出烟叶摁到烟斗里，用火柴一点，蓝色的烟雾飘起来，爷爷就进入神仙状态。烟抽完了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一磕，过一个时辰再装上一袋，又是一阵烟雾缭绕，一天的辛劳借烟酒助力，很快就飘散了。尚武大队的队长尚武曾几次来访，两位老战友温上几壶酒，战争年代的那些往事一聊就是一整天。爷爷精明干练，但文化程度不高，我一个叔伯兄弟也是十分能干，文化同样不高。我爸爸建议这个侄子每天写写日记，日记写了拿来给爸爸看，爸爸说字倒是写出来了，可前言不搭后语，和你爷爷一样。爷爷用烟袋锅子敲打着桌子说，嘿嘿，说你侄子怎么说上我了。大家哈哈一笑。

林场旁边就是北戴河海滨

在北戴河时与父亲合照

爷爷的迁徙之地离故乡不远，父亲的迁徙可就跨了省界了。父亲1926年出生在滦县农村，十六七岁时在滦县简易师范读书。当时日军占领了铁路沿线，经常去村里抓人。出于对日寇的愤恨，1943年6月，17岁的父亲穿着学生装参了军。参军时爷爷让他从家里牵了一头毛驴，这就把私产变成了公产，加之他有文化，一到部队就被高看一眼，当了冀东军分区政治部主任李中权的警卫员。父亲说那时他腰里挎个盒子枪威风极了，只是这枪一次也没放过。抗战期间，他遭遇过日军两次包围，在医院住过两次院。第一次被日军包围是1944年5月，在遵化县塔寺村日军包围了政治机关，父亲和警卫员保护李中权冲出包围圈（因有这段经历，李中权司令员几次到秦皇岛市都约我父亲见面）。第二次父亲在医院住院时被日军包围。因长途行军父亲得了急性气管炎，无法继续留在战斗部队，送迁安县马兰庄的军区卫生所住院治疗，日军将医院包围，只留了一条滦河，父亲渡过滦河才脱离险境。

抗战胜利前夕，部队抽调通讯排包括父亲在内的三名骨干成员从事军工生产，军工厂位于现在的迁安县，有一项工作是制造雷管。那时候防护措施几乎没有，组装雷管要一手扶着漏斗，一手拿着铲子往里边放炸药，然后再手工压实炸药、封口。有时炸药在手里就爆炸了。父亲在一次爆炸中受伤，左手中指以后三指骨节炸坏，胸口炸得血肉模糊，第二次住进医院。当时医疗条件不好，炸坏的手指再也不能伸直。后来被鉴定为三等乙级残废。

父亲如果继续留在部队，他会在职务的阶梯上继续攀升，但他对位高权重不感兴趣，因为战争让他中断了学业，他一心向学。新中国成立后组织上抽调军队干部上学，本来没有父亲什么事，他听说后给招生部门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渴望学习的愿望，人家一看文通字顺就把他录取了。1950年和我母亲（河北迁西人，1945年参军）一起到沈阳上速成中学补习文化，1953年到1957年在大连工学院机械系读书（母亲在哈尔滨东北农学院读书），前后整整上了七年学。这就是所谓的“华丽转身”，潜心读书让父亲从一位职业军人，成为高级知识分子，能够用他的智慧服务国家。

1954年父母在沈阳的合影

1954年我一岁时在母亲怀抱中

母亲在东北农学院上学时开拖拉机

父母毕业后分配到齐齐哈尔工作，父亲在万人军工厂建华厂担任技术科长，以后又到河南南阳三线厂任技术总负责人（刚建厂没有明确职务，相当于总工程师）。母亲在齐齐哈尔嫩江专员公署负责农业机械管理。这就让我与东北结缘。我出生于父母读速成中学的沈阳，成长于齐齐哈尔，又随父亲到河南三线厂，工厂下马我又从那里参军到了保定。

父亲晚年图片

我在河南三线厂当兵前与父亲合影

当兵了

在炮团任营教导员（居中者），率全营赴宣化军区炮兵靶场实弹射击

在38军政治部工作时，抽调集团军试点办，此为试点办全体合影，前排右四为军长李际均，我在后排右二

我回齐市故乡

分别五十年的小学同学聚会

我离开齐市近五十年了，在思念故乡的日子里，我多少次梦回建华厂。有了谷歌地球软件，我又多少次从高空俯瞰建华厂区，俯瞰我小时捞鱼游泳的北大街旁的小河，俯瞰我父母住过的宿舍楼，俯瞰厂区的文化宫和文化宫前的毛主席塑像。此后几年从谷歌地球看到宿舍楼拆掉，看到新楼崛起。直到这次回齐市，我才真正看到厂区现在的模样。过去文化宫前整洁的街道，如今小贩云集，旁边的小花园已经破败不堪，由此可见军工厂现状堪忧，如今建华厂已并入华安集团，不过厂里仍有父亲工作过的痕迹，据说现在生产的照明宣传等特种弹，仍是父亲负责厂里技术工作时设计的。

少年时代我们捞鱼的水塘如今如同美少女一般媚人

早年整洁的建华厂主干道如今小贩云集

建华厂区的主干道虽然破败，但这条小路留下我无数的童年记忆。我在厂职工子弟学校时，曾经过这条路去父亲所在的工厂劳动。这是一家生产炮弹的工厂，我们干的活是将冲压出来的60炮弹尾翅，用锉刀和砂布磨去毛刺，工人再将尾翅点焊到弹体上。

建华厂厂门还保留原样，少年时代我多次走入这个大门进厂劳动

当年下班工人从这个大门涌出（网上图片）

如今建华厂已经并入华安兵器集团，华安集团的旗帜在风中飘荡

这是厂里另一个气派的大门

集团办公大楼

网络图片

这条路也记载了无数家庭琐事。小时妈妈让我到厂区门口的小卖部买酱油，炒菜等着用，我贪玩竟忘了回家。还有一次把买菜的钱丢了，哭丧着脸迈进家门。吃大食堂时我打了一盆粥，出门脚下一绊粥盆扣在地上，苦苦哀求炊事员再打一盆，可说破了天人家也不给，害得家人饿了半天。

建华厂旁边的北大街过去人烟稀少，如今车流涌动

昔日建华厂大门前是一条窄路，如今成为宽敞的大街

不过在齐市也有无数的欢乐，爸爸因为曾从滦河逃出日军重围，此后他酷爱游泳，从小就把我送到少年宫戏水，和父亲一起参加厂里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在嫩江上游下水，一漂就是12公里。困难时期没有饭吃，父亲冬天去嫩江，用钢钎子将江面戳个大窟窿，然后用网兜捞鱼。

嫩江风貌。困难时期冬季，父亲用钢钎凿开冰面捞鱼，让饱受饥饿之苦的家人能够补充蛋白

少年时代的夏天，父亲带我参加建华厂畅游嫩江活动，顺江一漂流就是12公里

建华厂职工都住这样的苏式楼房，每栋楼都是三层，每层左中右三个门，每个门里住两户。此图对面是五楼，我们家住左下角的六楼三层东南角

我们住的是苏式楼房，墙里有镶嵌的衣柜，柜里有半米高的衣斗，晒干的小鱼装了半斗，让家人免除了饥饿之虞。父亲和他的同事给我从图书馆借书，初中阶段我就把建国后出版的小说遍览无余。

我小时齐市这个原来的黑龙江省会城市十分素朴，除了北大街到解放门这条主干道，几乎没有更多的街区。那时母亲身体不好，常常在市里医院住院，十几岁的我要给母亲送饭，那时我最大的心事就是盼望母亲身体尽快好起来。我特别讨厌冬季卜奎大街这段路，雪下过后冻成冰棱，路面高低不平，送饭时心又急，每次我骑车送饭都要摔几跤。这次回齐我看到齐市又多了好多繁华大道，为了重温当年走过的卜奎大街，我在夜色中从北大街一直走到解放门，五十年过去，这条窄窄的街道如今宽阔敞亮，只是物是人非，母亲已故去近五十年了。

齐齐哈尔最早的大街—卜奎大街，齐市早年是黑龙江省会，更早是流放犯人的地方。那时的冬季此地风沙漫天，号称“风吹卜奎”

当年的卜奎大街是一条窄路，如今成为通衢大道

齐齐哈尔夜景

夜行的情侣

解放门原横亘在路中，为使道路通畅将其移到路旁并且改变了方向

人生十分短暂，我欣喜在有生之年能回到故乡，重温那些童年岁月，让父母和同学的年轻印象在头脑里重新鲜活起来，让我的乡愁得以缓解！

201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