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与心灵

云墅如是说

　　因为持续而查不清缘由的腰背疼痛，我告助于中医推拿。有力道的推搡拿捏有效缓解和宽慰了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最后一道程序上火罐时，直感觉有千钧之力攫住你，明明只是腰背处，却仿佛被五花大绑，有一种动弹不得的莫名快感。下火罐后，我的身体便被烙上了一枚枚血红的印章，转身望镜，红得发紫、紫得发黑，令人惊愕兼神伤。

我们对于我们的身体其实一无所知，你根本不知道它在怎样运转，又是在怎样被损耗，又是哪里被岁月腐蚀？当它明朗而靓丽时，我们假装忧伤，成日为那些求而不得的人和事赋新词强说愁；当它鲜活而有些轻浮时，我们嗔骂“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百里挑一”，我们都在舍源求末、舍近求远，貌似真诚而激情地追寻着莫须有的幸福和精神滋养，却恰恰忘了对肉体最基本的关爱，它康健着，我们忽略着、矫情着；它生病了，我们就开始责怪着，抱怨着。

　　我跟朋友说，最近我灵感匮乏，下笔无言。其实我知道，我既有的思想和价值体系因为这次的身体疼痛正在被选择性摧毁和重建，这是一个漫长且迷茫的过程，如同修缮一间屋，需取其精华剔其糟粕，不像直接拆掉一间屋来得便宜快捷。

我原本对于中国古典山水文化有些不解，总想溯源，为什么中国古代文人只知道风花雪月、花鸟虫鱼？却不像西方哲学如此关注个体生命的悲欢、衰老和死亡？我同时还似乎觉察到，自从民国时期新文化运动西学东渐之后，中国文人自杀遁世的情形明显增加，生命就如此之轻吗？可是在古代，即使是那么专制，恐怖如大明锦衣卫、东西厂，酷刑如凌迟、腰斩，命运全不由自己，也难见自杀如麻，倒反而出了千古一人苏东坡、心学大师王阳明，他们是“厄运虐我千百遍，我待厄运如初恋”的范本。由此看来，西方文化过多对于个体感受的关注和思考反而会使人失去方向、痛苦、不快乐甚或虐夺自己的生命，“我生之前我是谁，死我之后谁是我？”这样的质问实在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我承认，我对于生命的思考确实已经误入歧途。我的大脑硬盘里装满了叔本华、尼采、三岛由纪夫和弗洛伊德，是该整理的时候，即使他们的文字是那般璀璨、华丽，充满颓废妖艳的美丽，如罂粟花，我也不能再被迷惑。马斯洛是个大骗子，他将人的需求，确切讲叫做欲望，做成了金字塔，而事实是人的欲望根本就是一张网，环环紧扣，纠缠不休，肉体与心灵的需求从来都不是阶梯递进，它们同时存在于每一个时间与空间，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每一个时刻都顺应它、满足它，顺势而为，不做过多无用的思考，更不做质询和追问，只着意它的存在并切实解决它。比如此刻，我的肉体出现了不适症状，我的所有注意力被迁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疼痛被有效治疗直至消失，对于尊重、信心；爱与归属；求知、审美全不在我的需求之内，疼痛把我还原成最原始、最低级的样子，所以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己的规律，你感觉到了它的发生，但除此以外，你与事情并无关系，你更没有钥匙来揭开其根源与内在关联。主观性的思考越多，越导致错乱和矛盾。我突然很悲怜三岛由纪夫，他在挥刀切腹却不能一刀致命的时候，生不如死的强烈痛苦有没有让他后悔，或清醒？他沉溺于自我两极的心灵冲突实在是太久太深了，以至于不只是自残地虐夺了自己的肉体和生命，更无可挽回地污点了人品大节，可以肯定的说，他把灵与肉都献给了魔鬼。

亚里士多德说:“真正出类拔萃的人，哲学、诗歌或各类技艺的杰出者都是忧郁的。苏格拉底、柏拉图都是忧郁的。”叔本华也极力宣扬:人生有两种方式，要不孤独，要不庸俗，可是叔本华英年早逝，终身未得红颜佳人；文艺复兴时期德国最伟大的画家丟勒，干脆画了一幅铜版画《忧郁》，运用其中复杂而丰富的谜题与密码，表达他的超级自恋与忧郁。我在想，这些出类拔萃的人为什么忧郁？其实是因为灵魂的孤独，没有对手亦没有朋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但他们，又都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是天才，他们的科学、艺术、思想就是他们的红颜家人，可以永伴左右、永垂千古，没有肉体和世俗的快乐又如何？然而庸凡的我们呢，读了一点书，有那么一些零星半点的才华，反复无常、自我否定又自我肯定的、积极的、消极的灵魂，但对于时间来说，这些小儿科的东西完全微不足道、毫无意义！所以，那些伟大的灵魂卓绝的人类啊，看看就好，实在不必太言听计从，更不必效仿，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达到他们超凡脱俗的高度，我们不可能成为一个艺术家、文学家、哲学家甚至只是一个简单的沉思者！不如就先做一个庸俗的人吧，努力获取平凡的小确幸！像著名诗人海子《活在珍贵的人间》说的那样：“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又如他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里的描述：“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肉体像雨水之于植物一样舒适，心灵像爱情之于人类一样愉悦，自然和谐、纯洁美好的人间烟火才是人生真正的定义，我们要尽量抛弃那些使人心灵纠结、矛盾和自行毁灭的无良思考，同时不执着于求而不得、乱人心意的欲望和暧昧关系，从明天起做一个热爱庸常、阳光开朗的女人，不听伤感的音乐、不做无端的猜测、不想哲学的问题、不恋过去的人与事，为父母沏茶、为孩子订机票、为兄弟的事业加油助力、为自己买件妖娆的旗袍，嗯，就这样！

拉开窗帘，鸟鸣正欢；推开窗牖，人声已喧，阳光普照的大地遮掩了昨日黄昏灯火阑珊的寂清，我在等你的拥吻，希望你也一样渴望我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