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德钦汽车站有发往西藏盐井的班车,买票时售票员反复叮嘱:"车票是买到界界河的,去盐井每人另给司机五元。""五元!"售票员对我加重了语气。去盐井的滇藏214国道是溯澜沧江而上的,汽车在无穷无尽的峡谷中穿梭、盘旋,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峡谷,不经意间总让我倒吸一口冷气。汹涌的澜沧江从高处俯瞰只是一条细细的白练。河谷里沟壑纵横,山上寸草不生……对于这条伟大的河流我知之甚少,而我今天前往的一个叫盐井的地方,它就蹲在澜沧江边,我相信江河会向我述说一切,因为江水的深处隐藏着历史的秘密。</h3><h3> 过了界界河,汽车进入西藏地段,路上有很多岗亭,不断地停车检查身份证,我每掏一次身份证都戏谑地对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说:"我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有的笑了笑,有的会严肃地丢给我一个白眼。澜沧江一路奔涌,在滇藏交界的深谷里形成了一个近似"S"形的小小拐弯,以产盐而闻名藏区的盐井就藏在这道拐弯里。这条河流上曾经流淌过这样一段民谣:</h3><h3> 盐田像白纸一样铺在江边,我却没一块纸一样的盐田。</h3><h3> 山顶的积雪有融化的日子,我们世代忍受着痛苦煎熬。</h3><h3> 澜沧江的江水一日流不干,盐民的眼泪就一日擦不完。 </h3> <h3> 作为茶马古道上一个重要的驿站,盐井据说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但没有任何记载或传说表明人们是如何找到这片盐井的。在那些食盐匮乏如金的年代里,盐井的发现为人们的生存找到了一条道路,甚至还引起了旷日持久的战争,那场战争记载在史诗《格萨尔王传》中。直到现在,盐井的居民仍认同自己是纳西族,仍以最原始的方式进行传统的晒盐,盐井也就成了整个西藏唯一的一个纳西族民族乡。盐井很小,从南到北贯穿的街道像汉语中的一个短句,正午的阳光下,客栈、店老板、拴在楼下的马、小酒馆、女子、男人、绝尘而过的摩托车,手把上都带着长长的流苏……这是个安静的小镇,安静得仿佛被时光遗忘了一般。在大多数旅客眼里,盐井等同于滇藏线上中午时分给身体加油的一个小餐馆 。他们往往忽视褐红色的巨大的山体下,横断山脉的另一个表情 。</h3> <h3> 中午,我在路边的小面馆里要了一碗加加面。门口有一伙纳西人围坐在地上,边喝青稞酒边玩骰子。骰子在竹筒里被一个年轻人不停地摇晃着,"哒"随着一声吆喝重重地扣在木板上。有个人呷了一口青稞酒,把骰子放到嘴边似乎在对它说些什么,"哒"再用力扣在木板上。小面馆是个中年妇女开的,只见她一个人不停地忙碌着,见我一副旅行者的打扮,空闲时她搓着手问我:"你是哪里来的呀?"我回答说:"内地,浙江。""你们那里男人喝酒吗?""也喝。""那他们喝了酒打女人吗?"我估计她的男人正在门口边喝酒边玩骰子。在西藏有男人的手烂,女人的屁股就烂的说法。"有的也打。"女人听了我的话后一脸茫然,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向她询问去盐田的道路,她告诉我只要沿着坡度极陡的羊肠小路下行,穿过经幡飘扬的吊桥、村庄,就会看见澜沧江两岸红色的山崖上的盐田了。 我到达时只见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布满了红黄两色的晒盐架,成片的盐田反射出正午阳光的颜色。从高处俯瞰,盐田依着山势河谷形成了一条优美的曲线,那些棋盘般遍布的盐田,如同仰嵌的镜面,随着角度的变化,倒映着不同姿态的天空,而那些劳作的纳西族妇女,则零星地撒在这面巨大的"镜子"上,人影互动,恍如幻觉。</h3> <h3> 盐井,纳西语称"察卡",藏语则称"察卡洛",译成汉语即"盐井"。历史上这里是吐蕃通往南诏的要道,也是滇茶运往西藏的必经之路。如今盐田不仅是"茶马古道"上一道迷人的风景线,也是世界上完整保留着独一无二的古老制盐术的地方。</h3><h3><br></h3><h3> 一条能够产盐的河流?长久以来,这个迷团一直云雾一样笼罩在我心间,而地理学家给出的谜底是:在遥远的侏罗纪,青藏高原处在生长发育的少年时代,横断山脉还不是现在的模样。欧亚板块被印度板块挤压,青藏高原不断升起,高原的气候也变得越来越干旱。高原上的湖水不断蒸发、盐分越积越多,直到完全变成一片盐壳。后经地质变化,盐壳被深埋在地下。当岩层断裂,地下温泉溶解了盐壳,并涌上地面,就成了今天的盐井。而我更愿意将它看作是一种神迹,是一条奔涌的大江馈赠给那些生活在它两岸的人们的礼物……</h3> <h3> 从盐井通往澜沧江边,那些盐田就集中分布在一段两千多米长的峡谷中。以滔滔的江水为界,分为东西两部分——西岸地势较为平缓,盐田规模较大;东岸陡峭,盐田规模较小。每一块盐田由崖壁、木质盐台和支撑的木柱构成,仿佛长着玲珑的细脚,从谷顶到谷底,它们蜂巢般地贴满了崖壁……盐田之间以简易栈道连通,我空手上下都很艰难,栈道两旁到处扔着女人们穿坏了的胶鞋。盐田架上垫着土和细砂,据说细砂可以渗水,那样盐水就干得快些。日积月累,渗到架子下面的盐水都结成了长长的钟乳状的盐条。表面上看来,这些支撑盐台的木头质地松软,因为年代久远,轻轻一碰,就会脱落下一片片絮状物。据说这些看似腐朽的木头,由于长期受到盐卤的浸润,内部已变得极为坚硬且不易腐烂,每根木头的使用寿命均可长达百年。所以,每当盐田拆修的时候,人们会将这些木料取下继续泡在卤池之中,以备后用。</h3><h3> 沿着栈道掠过层层盐田,接近江边时才突然明白了盐井产盐的真正秘密。原来在澜沧江这段不长的河谷里,水边分布着很多天然的盐卤泉眼,卤水不断从岩缝中流出,人们根据泉眼的位置,开凿了规则不一的蓄水潭,将泉眼中冒出的卤水分别存入蓄水潭,再在蓄水潭周边建起盐田。当卤水汩汩注入盐田,人们就等待阳光和风将水分蒸发,从而获得结晶的盐粒。分布在江边的几口盐井,深达五六米。而神秘的卤水就来自地下,据说在不同的季节,它们呈现的颜色也不一样,或青或黄,令人惊讶的是,经常两个相邻的盐池却有着迥然不同的色彩。</h3> <h3> 每年的三至五月是晒盐的黄金季节,那时阳光明媚,掠过澜沧江河谷的风变得非常强劲,两岸的桃花也陆续绽放,在那段时间内晒出的盐被誉为品质优异的"桃花盐"。在盐田尚未通电的年代里,纳西族妇女总是身背几十斤重的圆形木桶,从盐井中提取卤水,走过栈道,穿过迷宫般的盐架和羊肠小径,将卤水存储在盐田边的槽沟里,然后再从槽内舀出倒入盐田……经过阳光的暴晒和江风的吹拂,盐田里就会结晶出白色的盐粒了。这些看似普通的盐粒,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在横断山脉深处,被人称为"阳光与风的作品"。而更为神奇的是采用同一处的卤水源,相同的工具和加工技艺,但在澜沧江两岸制成的盐粒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红、白两色。</h3><h3> 这里是女人的世界。从古至今晒盐、制盐完全是女人们的事情。当察瓦龙、德钦、香格里拉、丽江、昌都、甚至巴塘、理塘、康定等地的集市和店铺里,出现这种带着阳光和风的味道的白色盐粒时。人们明白了为什么盐井的女人们总说:"男人要做更重要的事情!"。</h3> <h3> 我穿过整个村子里漂亮的藏房,走向澜沧江峡谷的边缘,当地人见我背着个大相机,都热情地招呼我进去坐坐。这里每一栋房子都有宽大的露台,每扇窗户和大门都描绘得色彩斑斓。盐井的居民,常常是一家人中,信仰也各自不同,家里可以同时悬挂释迦牟尼、耶稣的画像,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宗教信仰,无论是在教堂聆听遥远异域的圣言,还是围着村口的白色佛塔转经,两种宗教都不断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交织却又和平共处。在西藏,盐井也是唯一一个存在天主教堂和信徒的地方。纳西族的东巴教、藏族的藏传佛教和十九世纪传入的天主教都令人难以置信地共存在这座横断山峡谷深处小小的村落中。</h3><h3> 我不知道迎面而来的纳西族人中,那一个有着另起的教名,当他们以马克、约翰、玛丽之类的名字步入暮色中的教堂,这些曾经放弃诸神,脱离遍布雪域高原神灵的庇护,中止灵魂在无尽时间流转的人群,我不知道他们当初选择一条同胞们从未走过的布满荆棘的救赎之路,需要怎样的勇气?</h3><h3> 《盐井县志》中描述的清末民初时"觉陇山北部老树成林,皆数千年之松柏,濯濯山麓以傲岁月……"之类的景观,在今天村庄密布的澜沧江两岸已不复存在了。但在盐井,还能邂逅某个时光倒流的瞬间:当我在小面馆里吃着加加面,当我被陌生的藏语包围,当一队马帮从身边走过,如果此刻起身跟随,不知道它们是否会将我带往上世纪的大山深处?</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