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间的战争

这湘有澧

　　在小时候，从没看到父亲对我笑过过，他对我的教只有一招――武功。那时家庭成份不好，是地富反坏右中的富，整个家庭在社会上抬不起头，如果我与其他小孩子发生矛盾，无论是否理亏，都会有人上门。结果只有一个，父亲给别人陪小心，然后不问青红皂白给我一顿揍。

小孩子之间发生矛盾总是难免的，我受责备和挨打也是难免的。一次母亲知道我受了委曲，在父亲打我的时候，把我拉到一边，我倔强地站回原地，昂着头，不哭也不认错，心里恨恨地说：“你能把我打死，就算你很”。母亲只好在一边默默地流泪 ，奶奶一边埋怨父亲，一边又对我念念叨叨叨“你爸打你，你就不知道跑啊，你妈把你拉走了，为啥还要站回原地呢？你这傻孩子，就是犟。”

小时候，我就这样和父亲硬抗着。

　　父亲年轻时在生产队当纤夫，后来又上了大队的驳船，经常运货到长沙或武汉，如果他给我带礼物，从不亲手交给我，每一次都是由母亲转交，母亲总说什么什么，是你爸在哪里哪里给你买的。印象最深的是，一次买了两件海魂衫，一次买二双白色球鞋，每只鞋的两边都有着红黄蓝三条彩带。在当时的农村，这两件礼物都是希罕物，我也从没看到其他小朋友穿过。虽然我高兴得一塌糊涂，到处得瑟，但我从来不对他说声谢谢。

我们父子之间，一直就这么冷漠着。

　　当我三兄弟读书的时候，家庭经济压力大，我在读高二时，准备去参军，以缓解压力。父亲一听说我想去当兵，坚决不同意，和我发生了争执，他见不能劝说我，最后说道：“你既然已经决了，又何必来问我？”我无言以对，母亲也在一旁劝说：“等你高中毕业了，再去参军也不迟。”为此，我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封信，指责父母对我的不理解，然后，气冲冲地又回到了学校。

多年后，母亲和我谈到这件事，她对我说，你爸看过信后说，想不到你这么懂事。

我们父子之间，就一直这么隔膜着。

　　参加工作后，他从来不过问我工作上的事，我年轻，也不管家里的琐事，父子之间平安无事，就好象达成了停战协议一样，再也没有硝烟弥漫。

在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我们开始聊天，以至于后来，每一年都会有三四次彻夜长谈，谈历史变迁，体制沿革，谈伟人功过，民生民息，谈左邻右舍，家长里短。

这段时间，父子势均力敌，既争论又和谐，是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黄金岁月。

在我四十岁那年，腊月二十四深夜，父亲出了车祸，被一辆出租车撞飞十多米远。那一年，我教毕业班，那一天，我们才放寒假，我关了手机，准备安静休息两天。

家人打我电话，想告诉我情况，而我的电话，总是处于关机状态。第二天母亲托人打电话到学校，我才知晓，我六神无主地赶往医院，我看到的父亲已是人事不省。

我因此不关手机，每天二十四小时开着。

我日夜守护着一向心高气傲他，看到那张伤痕累累脸，也显得有些苍老，我想到很多的往事，特别是年幼时，坐在小板凳上，倚在他腿边，听他拉二胡，尽管当时不懂，但而今，仍然能哼出《良霄》的曲调。

第一次坐父亲的船，是去津市，我坐在船上，他一路拉纤，我们傍晚才到。船就停泊在河心，船一只一只紧挨着，要经过很多船才能上岸。那天，他领我第一次到电影院看电影――《多瑙河之波》。我第一次看到城市的繁华，在我年幼的心里，仿佛就是北京城的模样。

病情稍有好转，就坚持要出院，他不顾医生和家人的反对，拔下针头，扬长而去，我只好留下来，陪着笑脸给医生解释，给他办出院手续。

　　父亲这次任性的结果，导致几年之后的脑溢血。接连几次的打击，严重摧残了父亲的身体，而脑溢血又直接导致他记忆和思维常常混乱，父子之间难以沟通，正所谓“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

父亲越老越倔强，无论对错，始终坚持己见。我知道，我和父亲之间的战争，在他有生之年，是不会结束的。

去年父亲生日的时候，我写过一首小诗，既没给他看，也没念给他听。今天我抄录在此，以此作结，并献给我的父亲。

纤绳

一根纤绳

牵来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

却怎么也拉不住西沉的夕阳

父亲啊

一根纤绳

就是你一生一世的盛装

一根纤绳

一端系着已经远去的苦难

一端系着一个遥想的未来

父亲啊

一根纤绳

就是你一生一世的牵绊

一根纤绳

一股是二胡的琴弦拧成的歌

一股是犁铧耕耘出浪花

父亲啊

一根纤绳

就是你一生一世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