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钟小骊(拒私聊)

<p>  前言</p><p>  此文写于2010年,那时父亲还在。</p><p> 现在,父亲不在了。 </p><p> 父亲于2014年驾鹤西去。</p><p> <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爸爸十八岁</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爸爸的毕业照。划橙色线的是父亲。和父亲并排右数第二位是堂叔。堂叔是一位了不起的军人,而且堂叔的四个孩子全部参军,最小的儿子因救人牺牲。</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的帅爸爸</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曾祖父、祖父母、堂祖父母、爸爸、叔叔还有堂叔叔一家人合影。划橙色线的是父亲。</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爸爸和我美丽的三姐</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爸爸和我帅气的二哥</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中年的爸爸</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爸爸八十岁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爸爸妈妈哥哥嫂子姐姐姐夫还有丑丑的我</span></p> <p>  </p><p> 衰老是自然而无奈的。父亲已经85岁了。</p><p> 那段时间,父亲住进养老院。每周一次看到的,是他比上一次更加的衰老,他不开窗帘、不爱吃饭、没人说话,住在很大的独间更闲的孤寂。</p><p> 我感觉他真正的完全衰老也就是三个月。此前,他还每日看报、剪报,关注世界大局、社会动态,连名人都比我知道的多。他说起话来还很幽默,眼睛还会熠熠发光。</p><p> </p><p> 但现在,送到养老院还不到一个月,他却几乎完全糊涂了,眼睛已经混沌了,就是呆呆的躺在床上,常常望着虚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有时甚至会摔东西打人。 </p><p> 但每次我去看他,他依然知道要我在天黑前离开,要我注意安全,要我爱人来接我。因为在他眼里,我永远是没太长大的小女儿吧。看来父母无论到什么时候,记忆可以减退,思维可以混乱,但爱孩子的心都不会消逝的。</p><p> 而我们,给爸爸的,能是什么呢?</p><p> </p><p> 今天,爸爸是这一段时间看上去最清醒的一天。我要离开的时候,他商量的口吻:“我想回家了,不在这里住了。”</p><p> 我坐在爸爸的对面,轻轻的问:“为什么想回家?这里不好?”</p><p> 他缓缓的,叹了口气,说:“算了,还是在这吧,也没有几年活头了。”</p><p> 我无语,眼泪,慢慢的流下来。渐渐的,已经流了满脸。我躲进了卫生间,许久。可泪,就是无法止住。</p><p> 爸爸,一直说他会活到106岁的。</p><p> 回到爸爸面前,已经说不出话。我握住爸爸渐渐干枯的手,摇一摇,说:“走了。”</p><p> 路上,泪还是止不住。</p><p> 给姐姐打电话,已经不能成声:“我们必须把爸爸接回来。不能让他在这里了!”</p><p> </p><p> 几天以后,我们把爸爸接回家里。</p><p> 糊涂的爸爸,眼里又有了光。</p><p> </p><p> 爸爸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是一个武断、自我的人,他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拦。</p><p> 他是有责任心的,从年轻时候起,就担负着一大家人的生活,对子女虽看不到亲近却是很关爱。对老人,又是极孝的,听叔叔讲,他工资只有70多元钱的时候,却每月只要开支,就给姨奶寄去30元,一天也不耽搁。</p><p> 同时,他又是豁达而又善良的人。记得八十年代,我和爸爸去烟台,等船的时候,他给了一个要饭的人二十元钱,这时爸爸的退休工资不过百元。我问爸爸为什么给这么多?爸爸说:因为这个人的腿有残疾,这样的人能帮就帮。</p><p> 爸爸 对人真诚、热心、有勇气、敢于承担,对手下的工人非常的好,对人记恩不记怨。而且,他还应该算是救人两命。</p><p> 一次是一个车队驾驶员在家突发急症,因为他没有上班也没有请假,父亲不放心去他家去探望,发现他已经人事不醒,父亲及时将他送到医院急救。这个人在父亲退休多年以后还来看望父亲,改革开放初期,他做烧鸡生意挣了很多钱,他说要把这个秘方无偿给我们,并帮助我们打开市场,但我们并没有接受。</p><p> 另一次可谓惊心动魄。那是在文革后期还比较混乱的时候,一名驾驶员与一名乘客发生冲突,没想到这名乘客回去找来十几个穿戴制服的人,乘坐军车卡车,把驾驶员从车上强行带走。父亲得信后只身一人驾驶大客车飞驰追赶这辆军车到某部,与他们进行交涉,几乎是强行带回这名驾驶员,当时那些人还佩戴了真枪实弹。父亲说这一次他真的感到害怕了,但当时如果不把他抢回来,后果不堪设想。后来我的大哥也曾经两次在危机中救人,我也一直有英雄主义情结,可能也是受父亲的影响吧?</p><p> </p><p> 父亲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他年轻时对孩子格外严厉,因为自己年轻时学习非常出色,所以哥哥姐姐学习不好时注定要挨打的,他打孩子很重,没有人敢拉开。听姐姐讲,没有人敢违抗父亲,他简直像个暴君。 </p><p> 可能因为我是幼女,他对我是格外的娇惯。我从小几乎没见过父亲对我严厉,我经常在他身边闹他,他也不厌烦。后来他说也想开了,其实不必那么严格要求孩子,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生活道路。只要孩子生下来,他就能够自己谋生的。</p><p> 我觉得父亲的想法是豁达的,这点也影响我很深。</p><p><br></p><p> 父亲随着年龄的增长性格越来越温和,尤其是60岁以后,他变得格外随和而慈祥,特别有人缘,和孩子们很亲近,也常常和我们开玩笑。</p><p> 他说他有不开心的时候,自己大声唱几句歌,就好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他大声的表演给我看。我忍不住的大笑。</p><p> </p><p> 父亲不能说是英俊,而是绝对称得上少有的美男。他有着欧洲人一样棱角分明、美而帅的外貌。他也一直以此为骄傲,一直到了80多岁,依然漂亮而有风度,还被邻里叫做“漂亮老头”。</p><p> 我们都说他是个很幸运的人,他没有那辈人遭受那么多的辛苦,虽无父母,但他是长子,亲人格外关照他,一直在烟台上完国立中学。</p><p> 结婚后,我的母亲极为贤惠,对父亲也十分敬畏,无论多么艰苦的时候,都给父亲做小灶吃,后来父亲一直是想吃什么就要什么。孩子都很听话,可谓是妻贤子孝。</p><p> 母亲逝后父亲又组成新的家,继母对父亲也极好,她的三个女儿对父亲也非常之亲,可谓还是妻贤子孝。</p><p> 而父亲又是万事那么想的开的人,自己想做什么也不很顾及家人的感受,从来看不到他愁苦的样子。</p><p> </p><p> 但是,前一段在他还清醒的时候,有一天对我说:自己的一生很不幸,8岁丧父,12岁丧母,自己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妹,中年丧妻,老年两个儿子又先他而去,续弦而又丧。</p><p> 父亲眼里含了泪,我伏在爸爸的床头,已是忍泪不禁。</p><p> 父亲以前和我讲过,1933年哈尔滨发大水,爷爷的工厂被淹,合伙人又意外身亡,工厂倒闭。</p><p> 爷爷带着8岁的父亲离开哈尔滨回到山东,一路经过日本人和国民党关卡,既要贿赂还要受辱,爷爷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一路忍辱含辛,回到家一病而亡。</p><p> 奶奶为此瘫痪在床。那时闹土匪,家里做过买卖,爸爸又是长子,怕被绑架时常要躲在山里,还要照料病中的奶奶。</p><p> 爸爸十二岁时,奶奶过世,年轻美丽的姨奶放弃了在海外经商的丈夫,担负起照顾他们兄妹4人的责任。姨奶后来终身未再嫁,一直生活在我们家里。</p><p> 姨奶直到去世的前一年,也像父亲现在这样死活要回老家,父亲无奈,最终把姨奶送了回去。一年后,姨奶病故。父亲总说姨奶是他们的大恩人。 </p><p> </p><p> 父亲十几岁到烟台的姑奶家里,在烟台崇正中学读书。当时学校由日本人管制,每天早操时必须喊“天皇万岁”,但大多学生们喊的是“天皇半岁”。日本教官很凶,时常会狠狠的打学生的耳光。</p><p> 他们的学校教师有秘密的共产党,也有秘密的国民党,一些学生也分属两派。他的国文老师是共产党,发展了几个进步学生,其中有我的父亲和他的堂弟。</p><p> 他的堂弟始终在全班考第一,父亲成绩总落其后,也总想超过他,但一直做不到。</p><p> 毕业后几个学生包括堂叔在老师的带领下参加了共产党,还有一些参加了国民党。</p><p> 我看过父亲班级的毕业照,分成俩张。那时的毕业照是每一个人的小照一张张排列的,上面是教师,下面的学生按成绩排列,堂叔排在第一,父亲第三。父亲当时剃的几乎是光头,但真的帅极了。爸爸告诉我,那个很帅的是国文老师,并指给我哪位参加了共产党,哪位参加了国民党。</p><p> 堂叔后来一生在部队工作,我几年前去昆明见到80岁的叔叔,一个非常慈祥而智慧的老人。</p><p> 当时父亲也想追随共产党离开烟台,但姨奶和母亲哭着不让走。父亲后来在老家八路军根据地做文书,为八路军征粮、做宣传。</p><p> </p><p> 解放以后,考虑到今后的生活,便于1957年只身来到他出生的哈尔滨。</p><p> 当时哈尔滨又是发洪水,父亲参加抗洪,挣了30多元钱。恰好看到驾驶员培训班招生,费用是27元5角,父亲报名参加。考取驾驶证后,到公交公司做驾驶员工作,把全家接了过来。</p><p> 父亲工作非常努力,尽职尽责,后来做了机务队长,再后来到总部基建部门做工程车队队长。</p><p> </p><p> 父亲工作非常出色,但很晚才入党,因为海外关系,供他读书的姑奶是资本家,在烟台解放前夕,全家离开中国去了美国。我还依然记得爸爸入党那天回家的激动场面。父亲在文革时也因为海外关系挨了几天斗,但由于一直对工人很好,也就草草的过去了。</p><p> 父亲一生说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教育我们做好人,努力工作。</p><p><br></p><p> 父亲重视知识,所以我很小的时侯,那时家里生活是不富裕的,父亲是高工资,每月也不过是百十元,但父亲仍然每月给我5元买书钱,不够的话,还会另给;我喜欢画画,他就给我钱去买了画具,花钱学了两年素描;我喜欢吉他,他当时花了大半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把,后来我的儿子学吉他,就是从这把吉他开始的。那时候,为了锻炼我的勇敢,他甚至要给我买摩托!但我坚持没有要。</p><p> 所以我眼里的父亲,始终是那么乐观积极的。</p><p> </p><p> 父亲58岁时母亲去世,父亲不久就回到老家烟台。那年我20岁,依然单纯的像个还没长大的小女孩。那四年,我住在哥哥家里。其实不在父母身边的孩子会觉得孤独无依的,甚至是自卑的,尤其在精神上还没长大的我。但我从没和任何人说起过我的感受,我更从来没有阻拦过父亲的脚步。我假装那么快乐,我始终在人面前是个淡然而倔强的女孩子。</p><p> 父亲偶尔回来,我欢喜的内心无法抑制,但表面还是淡淡然。我在当时的日记写到:“父亲走了,回来,回来,走了,我的爱也随着父亲的走与回,失而复得,得而复失,那种痛也一次次的袭扰着我,父亲的走与回都是在我的泪眼里,然而父亲从没看到过我的泪眼,他只看到我的笑容”。</p><p> 虽然我不愿父亲离开我,但我仍然是极力动员父亲重组家庭,我觉得父亲的幸福也是我们儿女的幸福。三年后,经姑姑介绍,父亲与在烟台做教师的继母结婚,始终在烟台定居。</p><p> 后来我也结婚了,但每次与父亲的分离,只要背对父亲,我还是泪水长流。因为父亲是我最亲的人,而却似乎永远是分离、分离。父亲也常对别人说,如果没有我这个小女儿的极力劝说,他可能不会那么快就成家的。</p><p> 父亲和继母幸福的生活了20年,继母重病,不久离世。父亲已经80多了,姐姐将年迈的父亲接回到我们身边。</p><p><br></p><p> 父亲一直是和我话最多的,20多年来我们通信也特别的勤,我一直以为父亲什么都想的开,他总是那么达观,他爱讲他的见闻,但他几乎从不对我说起他的不开心,我们都以为他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p><p> 原来,我们都没有真正理解父亲的一生。</p><p><br></p><p> 近一年来,他像当初他的姨母一样,一直嚷着要回老家。为此,他发怒,他苦劝,他也流泪。他说只要回家,他可以一个人生活,怎么都可以。他爱和我说心里话,我那段时间只要一进屋,他就会问我什么时候走。</p><p> 我也常常为此难过。我也常想,一个曾经那样挥洒的人,却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都需要恳求自己的儿女,这是一个父亲怎样的悲哀!但子女们都生活在这里,没有人可以抛家舍业的陪他常驻,又不忍心让80多岁的老人独自回到千里之外的老家。</p><p> 他衰老了,衰老到只有一个回家的愿望,却似乎永远实现不了。而他生养的女儿,没有人可以帮助他实现这唯一的愿望,尽管几个女儿都颇为孝顺,但每一个人都是大大小小一家人需要照料,有的还要工作赚钱。</p><p> </p><p> 我一直为这件事感到悲哀——悲哀衰老的无奈,悲哀儿女的无力。</p><p> 我想,所有的父母,为了儿女可以舍弃一切;儿女,能为父母做些什么?又有多少子女想着去为父母做些什么?也许,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的愧疚吧。</p><p> 可能,这是我们永远无法改变的悲哀。 </p><p> 待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时,我们都会愧疚而悔恨吧。</p><p> 这也许就是人类生存的永恒规则吧。</p><p>&nbsp;</p><p> <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p> <p> 后记 </p><p> 爸爸,天堂里一定是美丽、温暖而又祥和。您和妈妈还有二位哥哥在天堂一定是健康幸福的。</p><p> 天堂里,也一定是四季花开吧?</p><p> </p><p> </p><p> </p><p> <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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