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父亲【张华】

且行且珍惜

<h1><span style="line-height: 1.8;"><b>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父亲面对面交流,是在他去世的前几个小时。</b></span></h1><h1><b>   </b></h1><h1><b></b><b style="line-height: 1.8;"> 那是1986年农历四月初六的一个中午。父亲坐在故县医院小花园里的石凳上,身边的母亲已经给他石凳上垫了一方小褥子。我坐在父亲对面,中间是一块用水泥板做的石桌。靠父亲一边的石桌上,是我刚拧开的一瓶橘子罐头。无情的阳光从头顶宽大的桐树叶的缝隙里挤了进来,映照着父亲昏黄而淸癯的脸。瓶子里的小铝勺反射着刺眼的光芒。</b></h1><h3><br></h3><h3><br></h3><h3></h3><h3> <span style="line-height: 1.8;"></span></h3> <h1><b>  父亲高大的身子坐在石凳上,显得有点卧瓷。癌魔不仅把他的身子折磨成瘦骨嶙峋的样子,也使他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摧残。父亲的头发很短。他不喜欢长发。总是等头发长出一厘米就剃成了光头。看着他灰白的头发以及面颊上那和头发一样长的胡子,我知道那是蹉跎岁月留给他的印记。父亲的颧骨很高,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眼眸显得很温柔。这与我刻在脑子里的那双严厉的眼光截然不同。他的额头与面颊布满了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有一个心酸的故事。由于长期抽旱烟袋,致使他的掉了很多的牙齿又黑又黄。我甚至都能看到他的下唇因为常含烟袋锅,而变得颜色有点发紫。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细致地打量父亲。</b></h1><h1><b>   </b></h1><h1><b></b><b style="font-size: 20px; line-height: 1.8;"> 我扭头看了一眼已经转身回病房收拾行李的母亲的背影,又向院子里环视了一下。除了父亲头顶几只蝴蝶在上下盘旋,还有院子外边的电杆上一只猫头鹰凄厉地叫了一声,花园里显得很宁静。我从右上角的口袋里,掏出在当时属于最好的带锡纸的“大前门”香烟,娴熟地剥开了封条,抽出一支,对右手肘已经支在石桌上的父亲说道:“大(方言:父亲),我妈和医生都不在。好好抽一支烟,过过瘾吧!只要您心情好,管他医生怎么说呢!”说着话,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火柴,给父亲点着了烟,然后重新抽出一支,划着火柴给自己点了起来。我记得很清楚,这也是我第一次面对着父亲大明大朗地抽烟。</b></h1><h3><b style="font-size: 20px; line-height: 1.8;"></b></h3> <h1><b>  父亲左手夹着烟,长长地抽了一口。我能看到他眯着眼很享受的神态。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棕色的小药瓶,用食指的指尖,指着一个没撕完标签的地方说:“娃,你看看这个字……”说着话把药瓶递给了我。</b></h1><h1><b>  </b></h1><h1><b> 我接过药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让我深恶痛绝的“癌”字。我的心“咯噔”一下,人像被马蜂蛰了一样,“嗖”的一下站起了身子。</b></h1><h1><b>   </b></h1><h1><b> “大……”</b></h1><h1><b>   </b></h1><h1><b> 父亲不看我,从地下捡起一个树枝,一笔一划写下了大大的“癌”字。然后抬起头,用无力的手向我摆了摆,示意我坐下。</b></h1><h1><b>   </b></h1><h1><b> “你看啊,娃。这个字上面是个‘病‘字头,下面是个‘品’字。这个‘品’你看看像什么?”</b></h1><h1><b>   </b></h1><h1><b> 不等我说话,父亲继续说道:“这是个骷髅头呀,一个死人头放在刀架子(山)上。还被“病”字包围着,这人还能活下去呀?娃!”</b></h1><h1><b>  </b></h1><h1><b> “大,”我重新站起身,急促地叫了一声。</b></h1><h1><b>   </b></h1><h1><b> 父亲又摆了摆手,抽了一口烟:“坐下,听我慢慢地说。我早都知道,我得的是癌症。也知道医生和你们所有人口径一致,都不让我知道我的病情,怕我受不了……”</b></h1><h1><b>  </b></h1><h1><b> “大!”我“呼”一下站了起来,泪水在我的脸上肆意地流淌着。</b></h1> <h1><b>  父亲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坐下。刚想说你已经长大了,我放心了。知道你能把我埋到土里了。你可又哭了起来。哭个啥?男人呀,流血都不流泪呢。”</b></h1><h1><b>  </b></h1><h1><b> 我重新给父亲点上了一支烟,他轻轻地抽了一口,缓缓地说道:“你妈那个老实人还能瞒得了我?我从她没撕掉的药瓶上,看到了吃的啥药,治的啥病了。没事的。娃。”</b></h1><h1><b>  </b></h1><h1><b> 父亲说起了我今天接他出院的事,他也知道大妹子拉着架子车,在家门口的高柏火车站,等着接他。还谈到了我和哥哥、姐姐、姐夫们在家给他做好了棺木的事。说完话,父亲深深地抽了一口烟,看着对面的我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今年68岁了,够本儿啦!没有啥遗憾的事了。我一生抓养了你们姊妹十个。如今你二十五岁了,长大成人了。我知道你能挑起家里的大梁了,好着呢……”</b></h1><h1><b>  </b></h1><h1><b> 此刻的我已经把头埋在膝盖上,泣不成声了。</b></h1><h1><b>  </b></h1><h1><b> 父亲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娃,听我说。我知道你已经把我的寿材用清漆刷了第二遍了。唉,费那么多钱买松木板干啥?门前有的是桐树,放几棵,解成板儿,做副桐木棺材就行了。你不知道,桐木板很耐‘孽’的。以后,没有你大的日子里,要精打细算才是。你再听我说,今天我感觉精神好多了。可能是老中医的方子管用了,熬的丝瓜水见效了吧!我想给你说,这里病人少,环境也好,我和你妈住这里挺好的。我想再住一阵子,真不行了再回去。话又说回来,这里离你弟你妹的食堂很近,吃住都方便。我不想拖着个病身子回村里去,省得邻居本舍的来看我,也省得与我家不和的人,看我娃的笑话……”</b></h1><h1><b>  </b></h1><h1><b> “大,”我身子一拧,站了起来:“谁不得病呀?谁会看笑话呀?您都看到了,您的儿子长大了。天塌了我都不怕,还怕别人笑话吗?”</b></h1><h1><b>  </b></h1><h1><b> 父亲主意已定,朝我摆了摆手:“就这样吧!我娃的孝心我知道了。”</b></h1> <h1><b>  母亲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她满脸的泪水顾不上擦,掏出手绢先给我擦起了眼泪。一看到母亲,男人的责任感立马使我振作了起来。我用手绢给母亲擦了擦泪,扶她老人家坐下。回头拿起桌子上的罐头瓶子,用汤匙舀了一瓣橘子:“大,吃一口吧。说了恁多的话。”</b></h1><h1><b>  </b></h1><h1><b> 谁也没有想到,事隔几个小时,弟弟就用拖拉机把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父亲拉回了家……</b></h1> <h1><b>  我不知道,我到底遗传了谁的基因。从小就有一副羸弱的身子、倔强的骨头。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反复思忖着,可能与父母养活十个子女、受尽了人间的屈辱有关,促使我有了反叛的心吧。</b></h1><h1><b>  </b></h1><h1><b> 我是家里的第二个儿子。大哥和我中间有四个姐姐。农村人眼里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父母把我视若珍宝,但父亲知道“惯子如杀子”的道理。这也是我上边几个姐姐,有俩没上过一天学,我下边的几个弟妹,也没有我上学多的原因。我从小在父母眼里就是一个倔种,从不会哄父亲开心,也不会说一句软话。每次吃饭的时候,都是在父亲那“吃饭教子”的习惯中,以泪咽饭的。每次惹父亲生气,都是母亲哭着把我拉走而了事。母亲在背后不知劝过我多少次,娃!不要硬顶着你大,也不要不吭气。说句软话,不就不挨打啦?非要叫你大把你的沟子(屁股)打烂呀!我伏在母亲怀里,任泪水哗哗的流着,绝不会向父亲低一下头。母亲抱着我,她哭我哭的情景,时刻都印在我的脑海里。</b></h1><h1><b>  </b></h1><h1><b>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父亲从不面对面说话。一说话就是“茬子”。要么是吵架,要么就是做好父亲打一顿的准备。母亲总是一边哭,一边护着我:“你爷父们就是一对前世冤家?不能好好说话呀!”</b></h1><h1><b>  </b></h1><h1><b> 母亲从此就成了我和父亲之间的调解员和传话筒。</b></h1><h1><b>  </b></h1><h1><b> 父亲是老阌乡县城里经商出身的。是一个一辈子都不会农村里“犁、耧、耙、种”那大把式才会干的活。为了一家人的生存,他整天低三下四、求人看脸地帮他犁地、摇耧、下种。直到18岁的我,站在父亲面前说道:从此不要求人,家里23亩地,我犁、耧、耙、种,与弟妹一起,自己干!</b></h1><h1><b>   </b></h1><h1><b> 父亲像看天外来客一样,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一手抓养大的、已经教学的儿子说:“我一辈子都没挨过犁把。你娃子敢吹大话,能犁地?还敢摇耧,扬场呀?”</b></h1> <h1><b>  就是这个只知道看书、知道教学的倔种,不仅学会了犁地、摇耧、扬场,连大把式都怯活的摇芝麻、菜籽,都是我摇出来的。我的父亲看着他的儿子一口气把5000斤小麦干干净净地扬了出来,他坐在麦堆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心里知道他的儿子已经顶天立地了。</b></h1><h1><b>  </b></h1><h1><b> 对面的父亲,您也许已经看到了,正如您说的那样,没有您的日子里,您的儿子挑起了家的重担,学着您的样子,把四个弟妹都放到了地方,各人过起了各人的好日子。您的儿也没有按照您的意愿,赶着驴拉车,四村八社地收破烂挣钱。他用他的知识和文化,照样让他的家人住到了大城市,过上了城里人的好日子。虽然他还是一个农民,但不卑不亢的傲骨,一直是他堂堂正正做人、本本份份作文的基石。</b></h1><h1><b>  </b></h1><h1><b> 对面的父亲,您,安息吧!</b></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写于2019年,父亲节</b></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本文作者的父亲</b></h1> <h1><b>  作者简介:张华,男,汉族。六零后,阌乡人(今河南灵宝阌乡人),自由撰稿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原创了大量诗、词、散文及中短篇小说。一部二十八万字的长篇小说《承诺》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作品散见于各媒体、平台、杂志,并多次获得金奖、银奖、优秀奖。微信和电话同步:13393059953</b></h1><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