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原创）

陈婷婷

　　老潘是一家国企的副厂长，黑瘦、俊朗、严肃、寡言。

老潘是从基层一步步苦干上来的，对上不拍马，对下不摆谱，一诺千金，两袖清风。老潘给人帮忙，不要说贿赂，连土特产之类都一概拒收。他不习惯官场应酬，奉行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老潘真是个好人！”——这是最能引发大伙儿共鸣的一句感慨。

说到老潘的老婆，女同胞们精神为之一振——潘夫人可谓难得一见的背景墙，再平凡的女性凑到她跟前，都能被烘托出几分姿色。

潘夫人是个黑胖子，鼓鼓的金鱼眼，唇上有浓重的汗毛，喜穿色彩艳丽的花裙子，回头率那也是相当的高。

当然，外表只是潘夫人饱受瞩目的一个方面，其娇嫩的体质，反复无常的小性子，足以让林妹妹自愧不如，自然也会让诸位八婆挂在嘴边。

只要老潘不出门，家务活全他包了。据热心群众反映，他还替老婆搓内衣。家里来了客人，也是丑老婆嗑着瓜子陪客闲聊，潘厂长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

八婆们就这一话题开过无数次研讨会：这种等级的老婆，为什么如此上心地宠着惯着？吧啦吧啦吧啦……最后得出结论：这老潘真的太难得了！

然而，太过完美的品行，就像太过完美的爱情，反而令人心生质疑。如今，横扫这个时代的是民众的怀疑精神，比过去的盲从精神更具有杀伤力。

按正常人的逻辑，他早该嫌弃糟糠之妻，没养小三也有外遇，至少也会在K歌的时候，与女下属玩玩危险系数低、暧昧指数高的情歌对唱，不然还是个正常的男人么？

不过，大道消息终结了精神出轨的猜测——此伉俪乃青梅竹马、情比金坚。

据专业人士考证，这对恩爱夫妻来自同一个村。小道消息接着补充：老潘的父亲是喝农药自杀的，当时他才上小学三年级。

不过，小潘同学精神上的打击并没有外人想象得那么大，无数次的家庭战争已经把他的心磨得坚硬了——争吵的源头永远是赌博，还有赌博带来的可怕的债务。

有一个嗜赌如命的母亲，对孩子来说，那是怎样让人蒙羞而绝望的童年！

小潘同学的两个姐姐早早辍学，嫁得很不如意。小潘同学只有通过拼命学习来摆脱不堪的处境……村长注意到了他，主动提出供他去县城读书，替他家还了大部分的债，并将自己的独生女儿许配给他。

如此一来，人人都羡慕起了潘夫人的好福气。但她却常常感到一种难以启齿的孤独和失落。她比谁都清楚，丈夫从来没有爱过她，连喜欢都谈不上，她只是他口中的虎子他妈。

年轻的时候，潘夫人就喜欢无病呻吟，整天唧唧歪歪，甚至没来由地找碴发火，无非是想讨得丈夫的一点关注和温情。

老潘受不了她的呼噜，结婚没几年就主动分房睡了。之后她常常失眠，身体真的像她抱怨的那样每况愈下，五十不到就从单位内退了。

人人都说她要老公的强，其实骨子里她更怕他。她躺在床上，让老潘给她端水送药，怯怯地打量着对方毫无表情的面孔，心慢慢沉下去，不敢再哼哼唧唧了。

如果说老潘心里装着什么人的话，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儿子。潘夫人抱怨了半年的头疼脑热，换来的永远是那句：“不舒服就去医院检查。”可是，儿子的两个喷嚏就能让老潘心神不宁，逼着老婆去儿子房间查问。

老潘细心收藏着儿子从幼儿园以来所有的涂鸦作品，认真研究儿子带回来的每张试卷，儿子的学习是老潘永远不会厌倦的话题。

大学毕业后，听话懂事的儿子拒绝了父亲替他安排好的工作，留在了美丽的杭州。老潘掩饰住自己的失望，力图做个开明的父亲，直到儿子把女友的事情告诉了他——十几年前，女友的父亲因巨额受贿判了无期。

儿子急急解释，女友遭难的时候，还在读小学，父母早已离异，她一直跟着母亲生活。一再保证对方是个懂事、上进、自立的好女孩。而且，两人交往三年，感情深厚。

老潘震呆了！自己的好名声竟然要毁在儿子的婚姻上，这太荒唐了！绝对、绝对、绝对不允许！

老潘认为，他可以接受来自最清贫的农村家庭的儿媳妇，但无论如何不能与贪污犯的家庭联姻！一想到流言蜚语他就不寒而栗。

震怒、怨恨、恐惧，如同一波波黑色的巨浪，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头。他向妻子恨恨地断言：那女孩有城府，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有过这种经历的孩子，内心必然是扭曲的！

老潘给儿子下了最后通牒：有她无我，有我无她。儿子选择了爱情。

潘夫人出于惯性，随着老公一唱一和。义愤填膺了两个月，开始松动了，偷偷给儿子电话。潘夫人虽然其貌不扬，内心还是有诸多不曾开发的浪漫情怀的。

平生第一次，潘夫人审视起了自己的丈夫：老潘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大完美。她发现，骨子里老潘是个胆小的男人，对所有不名誉不光彩的事情避之唯恐不及。他廉洁奉公，不仅仅是为了良知和理想，更多的是害怕身败名裂的后果。他把自己苦心经营的形象看得高于一切，一直活在好口碑中，将来也希望葬在好口碑中，为此不惜牺牲生命中所有活生生的情感……

晚饭的时候，潘夫人注意到老潘老了很多，心疼得几乎掉泪。她鼓足勇气开了口：其实那种家庭出来的孩子，饱尝世态炎凉，也许更加懂事和成熟。

老潘冷冷地说：“行了行了，不要再说了，这是原则性问题。”

潘夫人火了：“说来说去你不就是觉得门不当户不对么？孩子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么？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当初我们俩订婚的时候，多少人劝我爸，说他把女儿往火坑里推，我爸也没嫌弃你家啊，他看中的是你的人品！”

老潘啪地摔了筷子，“那是两码事！”说罢腾地站了起来，铁青着脸摔门而去。

晚上十点多，老潘还没回来。潘夫人在家里坐立不安，想起父亲多年前叮嘱过她的话：小潘很自卑，骨子里又特别的自尊，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当面提他的家庭，否则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潘夫人后悔了，硬着头皮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无人接听。她呆呆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竖着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动静。十一点半，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老潘回来了。

潘夫人浑身紧绷，一动不动。老潘迟疑了片刻，在妻子身边坐下来。两个人的眼睛都盯着电视屏幕。

过了好半天，老潘主动开口了：“你现在身体还好，在家闲着没事，去杭州看看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