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灯摇曳

且惜流年

<h3>  和所有备受岁月和疾病摧残的老人一样,父亲衰老的不只有身体,还有思维和脑力。面对日新月异的时代,感觉自己被抛弃了,总用质疑和否定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一切。</h3><h3> 端午节的前一天下午,我和爱人备好过节的礼品去了父母家。发现父亲一个人在阳台上坐着,背影萧索而落寞----我走过去,在他身旁蹲了下来,仰视着他----他见到我,眼神变得温柔而明亮,指了指那轮微紅的落日,问道:</h3><h3> “你看它象什么……”?</h3><h3> 我略加思索,笑着回答:“象祖父那盏马灯……那年元霄节下着雪,我失手把它打碎了,您还责备了我……”</h3><h3> 父亲也满怀追忆地笑了,提起那久已尘封的过往,他的思维和语言逐渐变得条理清晰起来……</h3><h3> </h3> <h3>  我的祖辈于明代洪武年间,由山西洪洞迁来山东,就一直在这个和县城毗邻的村子居住着。</h3><h3> 鲁西南这一带,处于中原腹地----民居也颇具有地域特色:以青砖磊起地基和四面墙的边角、以及门窗的边框;中间以麦秸和黄粘土及白灰加水混和,砌成厚厚的土墙;于黄道吉日架上几道木质紧密结实的大梁,铺好椽子,房顶以苇席覆盖,洒上几层黄土,排满鱼鳞般的古朴黑瓦;最后室内再用白灰粉刷一新,着实美观而又冬暖夏凉。</h3><h3> 到了曾祖父这一代,虽还住着这种俗称“金镶玉”的房子,但已处处捉襟见肘地败落了。</h3><h3> 败落的原因有多种版本:据说有位祖辈生了六个女儿,为彰显体面,陪嫁个个丰厚,结果把家底陪送空了;有位祖辈嗜食鸦片,以致后来穷困了也要买来罂粟壳煮水喝,以解烟瘾……</h3><h3> 即使这样,也还星星点点留有往昔的遗风遗迹。冬天,男人们喜欢聚集在庙门口的台阶上,叨着玉石烟袋嘴,眯着眼晒太阳。夏天则在青石砌边的老井旁,借着氤氲升腾上来的阵阵清凉水汽谈天说地,评古论今。远去的繁华过往,无形间更是被放大。</h3><h3> </h3> <h3>  我的曾祖父,据说是个文弱,遇事又容易感伤流泪的男子。而这样的他却放得下架子,在县城一家商铺兼货栈找了份帐房差事,时不时要随几辆马车外出,为东家交接银钱货物。以严谨和细心,深得信任。</h3><h3> 我的曾祖母,在外人眼里、谈论中却是个“空长一副好模样”,却似乎智商略低的妇人。在那样一个庞大、却又关系复杂的家族,她无疑成了那些喜欢见机行事、牙尖嘴利者取笑、调侃的主要对象。</h3><h3> 比如,家里改善伙食做了绿豆面条,正愁人多面少,便有妯娌挤眉弄眼地向她笑问:</h3><h3> “我记得,二嫂是不喜欢吃绿豆面条的,对吧”?</h3><h3> 她马上扭过脸去,表示自己不喜欢吃,而且宁愿饿着也不吃。</h3><h3> 好不容易就要织成的布匹,去吃顿饭的工夫,便被人拦腰剪断。她不会象别的妯娌站在庭院里,指桑骂槐一番,而是挺着孕肚坐到织布机前,拔下头上的簪子挑着,一根线一根线地接上。千丝万缕,往往要工作上一整天,方才一一接上,但也无法完好如初,只能当劣次品卖掉。</h3><h3> 窗外,不知是那个女人在那里扬声骂着:</h3><h3> “傻老婆!好不容易结了个瓜,可千万别掉了”!</h3><h3> 那个所谓的“瓜”,就是指我未曾出世的祖父。</h3><h3> 在我看来,曾祖母并不智力低下,而是心机单纯,虽不善言谈却极能忍让。但她的内心肯定是极其郁闷、又压抑着的,对长年外出的祖父的牵挂及对孩子出生、成长的期盼,是她的心灵慰藉。马灯摇曳,让她看到温暖和希望的光亮。但她于祖父不到七岁时,便过早的辞世了。</h3><h3> </h3><h3> </h3> <h3>  曾祖母去世时,祖父还不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混乱的场合中,竟呆立不知所措----结果,被前来吊唁的姨母一巴掌打哭。曾祖父却悲声震天地痛哭了一场,据说当时谁都劝止不了。可生活却不给予他太多时间来释放悲伤,料理完曾祖母的丧事,便抱着年幼的祖父上了马车,开始了风餐路宿的颠波生涯。</h3><h3> 后来那家的主人于心不忍,就让曾祖父把孩子留在了他的后院里----但也不能吃闲饭。小小年纪,便每天都要在主人起来之前把庭院打扫干净;厨房里有口比他的个子还要高的水缸,水要每天打满,否则不许吃饭。即使大雪漫飞的冬天,也要一步一滑地提着湿沉、冰冷的大水桶来回往返。</h3><h3> 祖父年老年时曾立下一条家规:</h3><h3> “无论孩子做错什么,吃饭时不许打骂……”。</h3><h3> 我能想象得到:当年母亲早逝,父亲飘泊在外,年幼的他在别人的训斥下,合着眼泪如鲠在喉地咽着饭菜……</h3><h3> </h3><h3><br></h3><h3><br></h3><h3> </h3> <h3>  我的祖母,曾是当地有名的“张家大宅”内不识愁滋味的闺中少女。和祖父的亲事,大概很小的时候便由父母长辈们定下。祖父的家境是败落了,但作为书香门第的张家,向来注重盟约,自然不能毁婚。</h3><h3> 在祖父十三岁那年,十九岁的祖母踏进了我们家门槛----那古老而又残破的庭院,石榴花越发开得如火。室内地势比院子里要低洼许多,一脚踏进去就象踩进了坑里。</h3><h3> 和祖父六岁的年龄差,让两人感觉微妙又有些许尴尬。</h3><h3> 但还未等两人各自适应新的身份,和角色转换----曾祖父便病倒了,而且很快病入膏荒。这个精明強干的男人,一直摆脱不了妻子离世的阴影。痴情难能可贵,但若时常“惟将终夜长开眼,报得平生未展眉”,就注定命运多厄而不幸了。人类感情丰富,有人有能力掌控它,而有人却让它凌驾、掌控。</h3><h3> 而我的曾祖父明显属于后者。</h3><h3> 曾祖父病重去世,祖母不得不折放起榴花般红艳的新娘嫁衣,从此素衣素颜。</h3><h3> 而十三岁的祖父,在如今还被父母担心被霸凌的年纪,不得不以一个成年男子的身份上了曾祖父的马车,开启飘泊谋生路。</h3><h3> 或许是过早便接触到了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祖父给我的印象是严肃和不苛言笑的。</h3><h3> 但他也一定曾是“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般的少年。</h3><h3> 父亲曾珍藏着祖父年轻时的一帧照片,拍摄于济南大明湖畔。那个秀挺俊逸的少年,眼神和身旁那汩汩泉水一样清澈灵动。</h3><h3> 对于这样一个长期飘泊在外,风一样的少年,祖母在晕黄的烛光下无论纺纱、织布,还是做针线,总是时不时的想着他----想着他那马车前摇曳着的马灯,暗夜里一定不甚明亮,真想能分一片光亮给他。</h3><h3> 而辛苦在外,寒雨冷雪中奔波打拼的那个人,一想起家中温暖的烛光下,有这样一位女子在一心为他操持、等待,心中便倍增暖意……</h3><h3> 祖母做的一手好针线,连给祖父做的袜子都轻软细致,针脚匀密好看,简直绣花般好看。她更烧得一手好饭菜,把平凡寡淡的日子调和的有滋有味。她烙得鸡蛋饼,两面金黄起酥,一口咬下去香脆松软……满足了飘泊归来人的味蕾和胃,更温暖了他的心房。</h3> <h3>  在祖父的辛苦打拼下,和祖母的精心执掌中,他们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祖父十五岁那年,大伯父出生了;祖父十八岁那年把老房子翻盖如新,可战争也不期而至----</h3><h3> 在祖父和祖母的回忆、叙述里,战争比如今的电视、电影作品要残酷而激烈----那是一场驱逐侵略者的战争,七月大雨如注,战火却把天空几欲燃成一片。</h3><h3> 祖父虽未直接参予进战斗,但也把新盖的房子腾出来,让部队贮放弹药枪械,把受伤的战士抬进屋子以便治疗休憩。他则驾着马车和周边村里众多男子一起,来回往返运送物质和伤员。子弹打在一旁的墙上,反射过来还击伤了身旁的同伴……这场家国战役面前,容不得任何人害怕退缩。</h3><h3> 对于经历的那场战争,多年后祖父仍满怀痛惜和感伤:</h3><h3> “……咱们的武器不如別人,好在咱们有的是人……也只有指着人多冲上去……却象捆成个的麦子一样,成片地倒了下来……”。</h3><h3> 好在大雨停息,战火也随之停息。那天早上,祖母打开院门,惊讶地发现街道两旁睡满疲惫不堪的战士,村旁的田地里多了累累新坟……</h3><h3> </h3> <h3>  姑姑和父亲出生时,彻底没有了战争。生活也趋向安逸和平和,祖父也有了稳定的工作,那马车上颠波的日子一去不返。马灯摇曳着,也象渐渐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之中。</h3><h3> 太阳完全落了下去,阳台外面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h3><h3> 客厅里却亮起了温暖的灯光,爱人掌勺炒了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母亲笑着,向我和父亲嗔怪:</h3><h3> “阳台上那么黑了,你们父女俩还聊呢?快过来吧,开饭啦”!</h3><h3> 我答应着,搀扶父亲起来,却不敢立即出去----因为不知何时,我的泪水已流了一脸。</h3><h3> 如果,按照如今一句很潮的话讲:四十代的我,在惑与不惑间和年迈的父亲,一起回望祖辈们那马灯摇曳的过往,而人生又能有几次这样的回望……我希望当我发落齿摇之时,思绪混沌、语言无序----我的孩子也能如此蹲在我面前,陪我再一同回忆。</h3><h3> 马灯摇曳,温暖却又让人心生感伤……</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