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记忆

木子

　　时值仲夏，已经近乎燥热的空气里氤氲着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渗进我骨子里的味道，在血液里静静地流淌着，温润着心房。麦粒成熟的浓郁醇香，和着泥土的味道，还有田间沟壑野草的芬芳，铺天盖地，将槐乡的沟沟峁峁浸润着，像在洗一场牛奶浴，香味溶进我身体的每一个感官，让我的心瞬间感觉无比亲切、踏实、富足。

　　这种醉人的芳香将我带入一幅精美的画里，洁净如洗的蓝天，棉朵一样的白云，似乎触手可及，真想扯一朵舔舔，一定如棉花糖一样甜。放眼远眺，阡陌纵横，金灿灿如同丝滑的巨幅黄色的锦缎，在风中翻滚着、飘拂着。又似金色的海洋，在蓝天下涌动着，一浪接着一浪，我被这海洋温柔地簇拥着，梦似走进了米勒的油画里，我成了画中的拾穗者。伸手触摸那麦穗，沉甸甸地饱满着，细细的麦芒儿，扎在手上痒痒的，摘一颗麦穗，扒了麦芒，用手搓去嫩皮，一把黄澄澄的麦粒儿躺在手心，胖乎乎的，润润的，还稍微有点软软的弹性，放进嘴里细细地嚼，于是，满嘴溢满麦浆淡淡的清香，这种久违的味道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一段过往如同黑白的影片，再次重演。

那年月，我上小学，农田责任制了，我家一下子分了二十多亩地，爷爷奶奶年迈，弟妹都很小，麦子成熟的季节，因为家境清贫，多半请不起麦客，二十多亩麦子，基本靠父母用镰刀一把一把地割完，再用架子车一车一车地拉回来，在场上堆成麦垛，像一座座暗黄色的小山包，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有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父亲和母亲还在月色里拉麦子。那些日子，父母就像陀螺一样，不知疲倦地在家和麦田这条轴上旋转着。烈日将他们烤成了古铜色，麦锈将他们的衣服和皮肤染成了黑灰色，如同骄阳下龟裂灰黄的土地。那是我记忆里最明晰的色彩。每当我摊开记忆的画板，就会再次涂笔，直到清晰如昨。父亲脚上那双磨破底的、沾满黄土的绒布鞋，像一只大船，承载着我沉甸甸的童年。

　　待到麦子割完，再一捆一捆地拆开麦垛，用镰刀割开麦捆，散摊在场上，待晒干，趁着晌午的太阳套上牲口碌碡，一圈一圈地打碾，日复一日，记忆里似乎总也碾不完，可父母好像总也不着急，倒显得很享受每天从早到晚机械地劳作。遇到雷雨来袭，那就如同打仗，全家总动员，直到所有的麦子都挪到干燥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顺着父亲和母亲的脊背上流淌着，已经累瘫了，但看着抢回来的粮食，又像俘获了战利品一样开心。小时候不解其中滋味，如今想来，那一圈一圈转碾着的是幸福的年轮，那吱悠吱悠的碌碡声是一首动听的歌谣，每当我打开记忆之门，当怀旧的情愫点燃检索的藤，那旋律便喷薄而出，在耳畔单曲循环。

　　那些碾场的日子，最惬意的时刻莫过于夕阳西下，黄灿灿的麦粒儿在场上堆成锥形的小山，父亲坐在农具上抽着烟卷，望着西方的天，猜度着天气，估算着收成，疲惫的脸上浮起满足的笑容。东邻西舍的说笑声，孩子们的嬉闹声，抖落了西天的云彩。我喜欢静静地坐在微微泛着湿意的打麦场上，看着太阳在西边的天空变得温柔起来，晚风拂去白天的燥热，凉丝丝的，让每一个毛孔都呼吸着，有时候会躺在温软的麦草上睡着了，直到母亲唤我回家吃饭。现在想来，那是一幅何等恬静、祥和、温馨、幸福的画面，尘封在我内心深处，每当季节的风掀开虚掩的记忆之门，那画面将再次清晰地展现在眼前，让心变得洁净柔软，如夏日里天上的云朵。

　　正因为有父母的辛劳和庇护，才使得我的童年似乎温饱过甚，尽管吃得不是很精细，但从来不知道食物匮乏是什么滋味。以至于那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打残了即将收割的麦子，也没能让我害怕、挨饿。可枯瘦如柴的爷爷躺在地头哭泣的样子，至今还印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真是年少不识愁滋味，无知的我不明白一生坚强的爷爷竟会为了麦子砸坏而哭，殊不知爷爷是从饥荒年代走过来的，受过苦，挨过饿。冰雹砸烂的不仅仅是麦子，它打碎的是庄稼人一年的希望和奈以生存的依靠啊！

　　碾场的日子总是很长，直到把麦秸摞成小房子一样的麦草垛，将晒得磕牙的麦粒进囤入仓，漫长的、忙碌的夏忙才算结束了。记忆中忙后的院里总晾晒着积攒了许久的衣服，像万国旗帜。父亲坐在门前的树荫下，黝黑的脸写着踏实和富足。辛劳似乎已经淡忘，可那双无法伸直的手指，总使我想起丢勒的那幅《祈祷之手》。母亲在灶间忙着炸油饼，这也算是对一年辛苦的慰劳，对丰收的庆贺吧。菜油炸出的麦香，在夏风中飘出小村庄，飘得很远、很远……

　　轻掩记忆之门，蓝天白云下，放眼家乡一望无际的麦田，听着收割机的轰鸣声，我们在得到体力劳作解放的同时，又似乎丢失了什么。那烈日下躬着的背影，那一双粗糙虬曲的手，那驾着车辕黝黑、枯瘦的肩膀，那赶着牲口在打麦场上画着同心圆的身影，那磨得熠熠发光的镰刀，那镰刀在麦秆上发出“噌 -噌-”的宛若天籁的声音，那飞扬起的麦糠，扬起的是喜悦，是饱满的希望。这些画面像一张张黑白相片，静静地挂在我的记忆之门里。

摄影: 黑虎

编辑: 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