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倾城

敏见

作者: 唐 晋

 

 

李延年在给汉武帝的描述中，或许会提到西施。关于美人，他可能这样说，文章其实是人心意的翻版，不用赋比兴，看到好多事物就只有发呆。西施去浣纱，容颜照在水面，原本翔游的鱼儿看啊看，呆呆地忘记了状态，渐渐沉下去了。不是西施漂亮，而是鱼自身的问题。万物不同于人，只有被异样吸引，对突如其来的环境反常产生了好奇。鱼沉下去，很快又会游上来，摇头摆尾，不再以美人为意。因为美人不是钓钩，对吧？

评判美人，要以人的标准。李延年顺手会弹起曲子，唱几句例如“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的词。当汉武帝问到，那么，什么是人的标准？李延年才郑重其事地说：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真理跨越千年。

简约为“倾国倾城”四个字的真理从此成为文学柔情主义的滥觞。从词源意义上溯，原本层层递进的关系变成了简单并置。李延年归纳之前，真理便存在着。至少诗经时代美人出行时，再空旷的河干很快也会聚集起藏欣赏于追求本能的人。如果抛开性别差异，常常带着一车脂粉气息比维生素C味道浓郁的果子回家的潘安，也会佐证人心浮动的美色时代。李白注意到的络纬之类的昆虫，色美是保证交配权的根本。我们可以从风雅颂里数出众多的国家，一个国等同于一座城，一座城就是一个国，依照倾国倾城的感觉，追求美确实有点儿无头脑的白痴样子。

事实上，李延年的真理是这样的：

美人回眸一顾，倾人城。就像亮宝大会，人们趋之若鹜，这一顾的美是公众资源。美人再顾，非同寻常，倾人国，是要求国家级标准的欣赏收藏结果。便是说，倾人国，只能倾一个人。这再顾的美指向帝王专属。

李白说，美人如花，隔云端。

好事者曾经拿三首清平乐替诗人意淫。同样在杨贵妃的问题上，白居易的分寸也顶多染指到“温泉水滑洗凝脂”。倾城，倾国，个中微妙，心知肚明。

所以，倾城是可以营造的。不断地修饰，不断地校正，不断地拉近又拉紧彼此间的距离，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接近倾国的终极。关乎情感，倾城倾国的憧憬和摹况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蜂拥之后，各自回转，寻找自己的倾城美人。谁敢说，那些为倾国之色著写的诗文中，不会异化出很多其他的影子？

心中有小城，富可敌国。眼中出西施很容易，出来之后呢？

美人可鼓余勇。

（不采用梦露、麦当娜劳军方式的周幽王为美人点了一把烽火。倾城倾国的是高高上升的狼烟。所以，这其中不可以有主体置换。）

维持倾国倾城的感觉很难。有的人挥霍，有的人不解风情。有的人力不从心，过早地厌倦。这是因为，倾国倾城本身就是一个极品标准。没有“色境遇果”的和谐渐进，一切意义都是奢谈。

色。消除理性，直面美的根本。不假迟疑，如飞蛾扑火。王菲唱过爱到飞蛾扑火，已经是程度副词了。所谓倾国倾城，就是强调本能，就是强调盲从。就是条件反射。

境。外境。“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俗境是无法唤醒内心的。古人常常使用微雨——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沙洲——寂寞沙洲冷；西楼——西楼半床月，莫问夜如何；斜阳——斜晖脉脉水悠悠；远帆——远帆花月夜，微岸水天春；灯花——灯花不堪剪；飞鸿——过尽飞鸿字字愁，等等意象，将色的韵味扩大，将灵的悲喜渗入。

遇。内心态度。时时刻刻泛起的思虑。是倾国倾城与倾空之间的某种糅合。

果。不断唤醒。常唤常新。果有十处关键，缺一不可。

其一：记忆。记忆是对缘分绝好的阐释，一方面是行进中的持续的记忆，一方面是宿命记忆。“当时万缕弄轻黄”，被提纯和修正的记忆无疑是情感证据累积。“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犹在眼前的某种真实具有血缘般的亲昵，从一场事件的开始到结局，许多东西忽略不计，唯有启幕不能忘却，使人可以依托生发种种人生幻象。

其二：色彩。色彩是一种情感语言，从身上的饰物，到服装的整体，到置身的环境，这样的调谐过程是养成情感节奏的必要辅助。“红烟翠雾罩轻盈”，被减掉的是黑白单色暗喻的生命的现实沉重，萃取的则是缤纷世象的期许值。

其三：气味。对气味的亲近是人的动物属性使然。当瑞脑香兽被长夜消磨时，一些特殊的记忆就此形成，从此不再遗忘。某种意义上说，气味是不会丢失的信物。

其四：温度。温度潜藏着更多的证据，比如气味，比如汗泽。温度中拒绝冷度，相应的秋天和冬天，甚至春寒，都是被拒绝的。因为温度要求，存在空间随之向小，小到一园、一室，一个帷帐。唐明皇冬日里扔下偌大宫城，和杨贵妃浸泡一汪温泉，也是一种能量守恒。同时，热度决定情绪，消除着敏感多疑这类季节病。

其五：仪态。仪态是会意之处，是潜语言。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不单靠着容颜。所谓惊艳惊的是逼人气质。曹植洛水觌睹神女，美貌远在距离之外，令他震惊的当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仪态。有了仪态，就有了万千的优雅，或动或静，“淡妆浓抹总相宜”。

其六：声音。个人的，共同的。比如嗓音，“黄河远上白云间”的嗓音，“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的嗓音，“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嗓音。比如乐音，平沙落雁，凤求凰，张弦代语，愿言配德，燕燕于飞，琴瑟和谐。

其七：物件。信物是一种，生活中共同使用的物件，以及特殊物品。还有情境氛围之物，比如酒、茶、果品、糕点，种种。一定程度上，被人气息饱浸的物件可以视为人的拟代，古人相信它们能够集聚魂魄，再现过去。有时候，物件被当作回忆的引子，或者干脆就是天上人间相见时的凭据。

其八：私密。比如隐语，暗地里给出的手势，胎记，行为习惯，故事。聪明的人知道，“花有清香月有阴”。

其九：语言。很多时间内，语言是多余的。语言的存在仅仅在于家书意义和辞赋意义。鸿雁来宾，菊有华黄。流淌在书面的语言只为情感等级的上升服务。

其十：缺陷。时间的缺陷，比如“天长地久有时尽”；空间的缺陷，比如“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以及人自身的缺陷。没有缺陷，美就要大打折扣。

李延年承认，“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倾国倾城是永远上演的一幕。然而一顾再顾的主角并不恒永。

所以知道，倾国倾城只是造物的一小半，引子而已，呼唤着好配角、好情节、好结果。如同一个意念，一个闪出的绝妙构思，一句绝妙好词，要求诞生。

意味养成的时候就是许多年以后。物是人非的时候。像酿酒，挥发了太多的真实，蒸腾起意兴。倾国倾城，再美好的感觉彼时也只属于两个人，只有当别人可以通过传颂分享时，才会有真正的倾倒。

这就是空的力量。就是说，倾翻万众千城，至少总会有一个人站着。跨越时间，写下这些。

 

 

（2009年8月。听齐秦、陈楚生《倾国倾城》。太原）

 ……那鸟爪一样的柔软

 明月几时有

 此情无计可消除

 花非花，雾非雾

 遥忆美人湘江水

 小晏

作者简介:唐晋，男，1966年8月出生。山西太原人。著有长篇小说《夏天的禁忌》《宋词的覆灭》《玄奘》《鲛人》《鲛典》《唐朝》；中篇小说集《天文学者的爱情》《王昭君》；短篇小说集《聊斋时代》《景耀》；诗集《隔绝与持续》《月壤》《金樽》《侏儒纪》；散文集《飞鸟时代》；文化专著《红门巨宅——王家大院》《二十四院的风度》《太山寺考》等。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学习油画，师从宋永平。曾参加“乡村计划·1993”艺术活动。近年来分别在太原、长治举办“诗性的奔突”个人油画展，2018年参加“灵性的回归”首届中国当代诗人绘画巡回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