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上)

周业华

<h3>今天(2019年农历5月初5,端午节)是母亲逝世五周年,特将我次子周洋于七年前(2012年)写的一篇文章全文转发,以表示对母亲的追思。</h3><h3>但行好事,莫问前程</h3><h3>一一献给奶奶八十寿辰</h3><h3>周洋</h3><h3>进入文字之前,先来一段定场诗:</h3><h3>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h3><h3>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h3><h3>今天是奶奶八十大寿。晨起,草草吃了早饭,就直奔老家。儿孙齐聚,整整十桌,就是父亲的哥哥的和我的朋友也前来庆贺,尽管事先并没有告诉他们。拿出昨天买来的新衣服,奶奶穿上正合身,她干脆就不脱下来直接穿上了。看奶奶在笑,我也在笑,她笑在脸上,我甜在心里。</h3><h3>忽然又觉得想哭,为我的奶奶,为善良。也许,作为她的儿孙中唯一以写作为生的人,我应该给我的奶奶写点什么。想来想去,写下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作为标题。</h3><h3>我的不识字的奶奶,一辈子说出最有“文化”的话就是这句了……</h3><h3><br></h3><h3>一.关于奶奶</h3><h3><br></h3><h3><br></h3><h3>说来惭愧,虽然奶奶过八十大寿,但我不知奶奶出生的确切年份。按照沭阳当地的风俗,生日过九不过十,我奶奶今年应该是七十九岁。记得小时候曾看到过奶奶的身份证,印象中写的是1932年生人,但按照家乡的常理奶奶应该是1933年生人。</h3><h3>奶奶的娘家在沭阳县十字乡杨荡村。来我家之前的日子,奶奶只对我讲过一回,在她十岁左右,日本鬼子来袭,她的小姑姑带着她“跑反”。除此之外,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奶奶十七岁那年,爷爷蹚过几条河,走了五六里路,把奶奶接到了我家。三年后的1952年,我的大伯出生。此后,奶奶的命运便和新中国成千上万的农村妇女的命运一样,接连地生儿生女,牛马般地劳动,把孩子养育成人,最后变老。世事的变迁深刻地镂在了奶奶的生活中,影响着奶奶的喜怒哀乐,但奶奶却从没有记录甚至没有讲述过。历史中没有奶奶的一席之地。</h3><h3>1980年代以前,特别是1960年代之后,随着父亲兄弟姊妹六人相继出世,家里的日子愈发拮据。我的父亲直到上高中还没有穿过袜子,上小学时放学回家甚至饿昏在了路上,被庄上的表叔救起送回家。奶奶娘家来人的时候,家里无粮下锅,甚至要到邻居家里东挪西借,勉强招待亲戚。在贫穷与饥饿的牢笼里,孩子们尚且如此,要承担家庭重任的爷爷奶奶衣食之差,是可以想见的。我不知道奶奶是怎样捱过了那段苦难的岁月,但我知道,奶奶是受过大苦的人。</h3><h3>奶奶受的苦,还不仅仅是这些,她的公公、婆婆也没有消停,对她的冷眼乃至折磨隔三差五,直到我的父辈纷纷长大成人,那已经是1980年代的事儿了。</h3><h3>历史无法往复,奶奶受过的屈曲已经过去了,近些年收获的幸福便是对她的报偿。</h3><h3><br></h3><h3>二.关于幸福(一)</h3><h3><br></h3><h3>我家的邻居王大爷,1993年去世,终年46岁。他生前讲过一句话:要是能天天喝到稀饭、吃到白面饼,死了连棺材也不要。最后他真的连棺材都没有,那时,他的孩子都还小,家里穷得可怜。</h3><h3>但从王大爷的这句话中,我参悟到老一辈人的幸福观:经过战乱,熬过饥荒,拖着沉重的家庭,最后能有温饱,能看到孩子成人成家,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我读高中后,离开了村庄。每次回家,爷爷奶奶都会说,看到儿孙辈能有今天,他们就是离开了也会踏实地闭上眼。</h3><h3>奶奶对生活的期待低得可怜,一点的变化都能让她知足。1970年代往后,我家实现了温饱,奶奶不再受气,一个新的世界诞生在奶奶的生活里,尽管她没有讲过,但她应该深刻地感受到。也正因此,我始终对毛主席和毛时代心存敬仰,并愿意走进那个时代,阅读、倾听、体悟,理解伟人的思想,也会意爷爷奶奶经历过的风风雨雨。</h3><h3>1988年,我家盖起四间瓦房,第二年,我的小家盖起了三间瓦房。草房改瓦房,是农村生活中的“事件”,它表征着一个消费时代的来临。从那以后,电风扇,电视机,洗衣机,空调,冰箱等等,陆续走进了农家。奶奶也有了精力和金钱的余裕,买了镯子。爱美是女人的天性,我奶奶戴上镯子的时候,早已年逾花甲,但心底的兴奋却是激烈而持久的。</h3><h3>是的,与我们这个物质过剩的时代相比,奶奶生活的年代是一个匮乏的时代。因此,物质对于他们及那个时代的人来说,不仅意味着占有、享用,更意味着对一个时代的告别,具有极其崇高的意义。也正因此,在对改革开放的审视中,不少朋友几乎一概否定,我却始终抱着同情与理解,认为改革开放是邓小平等少数人的决策,却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这一基础的基础,便是百姓对匮乏的憎恶,对温饱和物质的渴求。至于现在的情形,则需要另一番解释了。</h3><h3><br></h3><h3>三.关于幸福(二)</h3><h3><br></h3><h3>八十年,一个世纪的五分之四。回望奶奶的八十年,本该是一件充满历史感的回忆旅程,但奶奶终究是不属于历史的,确切地说,不在关于历史的“讲述”中。如果硬要把奶奶的人生放在历史中观照,或许只有在我家“家庭史”里,奶奶才有相当的份量。</h3><h3>我大伯出生于1952年,我的小姑姑出生于1970年,兄弟姊妹六人,相差十八岁。18年间,奶奶平均三年生一个孩子。可以想见,直到我小姑姑成人的1980年代后期,忙碌了大半辈子的奶奶才缓过气来,那时我奶奶也50多岁了。事实上,奶奶还不止折腾到那个时候,小姑姑的婚事最不省心,直到1992年,小姑姑的孩子一岁多了,奶奶的生活才最终安稳下来。</h3><h3>从1952年到1990年代,漫长的40年间,奶奶也会有这样那样的幸福,但所有的幸福应该都是关于她的儿孙的。大伯初中毕业后就回村劳动,帮爷爷奶奶一起扛起了家庭,奶奶一定会由衷地高兴,为她的儿子高兴。我父亲1972年高中毕业,回村里的初中教书,吃上了“公家饭”,也是我家第一个吃上“公家饭”的人,奶奶也一定会由衷地高兴。1980年高考,我父亲考上了淮师,我母亲又生了我哥哥,我奶奶见到了自己的隔辈人。1984年,我叔叔又考上了学校。此后,大伯、大姑、三叔、幺叔、小姑相继成家。</h3><h3>这些,或许构成了奶奶幸福的全部。一个普通的农民,一个历史进程中的“无角色者”,她的喜怒哀乐或许只能为这些。伟大是平凡的孪生姐妹,奶奶的一生实在太平凡,却又实在太伟大。我的奶奶,一位中国的农村妇女,她的幸福是伟大的。</h3><h3><br></h3><h3>四.关于善良</h3><h3><br></h3><h3>随着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对真善美的本质主义色彩的批判,早已不再新鲜。追求真善美是人的本质吗?是人性的本质吗?在思潮碰撞激起的思想迷雾中,我即使不能把真善美看成人的本质,也愿意把这样美好的字眼视为人类亘古以来的文化契约。</h3><h3>奶奶就是这一契约最为坚决的执行者,奶奶是最善良的人。她的善良,传给了她的子孙,已经成为我家的精神之火。</h3><h3>《圣经》主祷文有一句:“我们每日的饮食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人的债……”基督徒祷告的对象是“我们在天上的父”,而我要书写的对象是奶奶。她不是基督徒,却有着同样的心灵质地。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几乎没有发过怒,没有和邻居吵过嘴,邻居眼中的“周大嫂”几十年就是这样过来的。</h3><h3>在我的村庄,我们周家是独门独姓,搬过来时十足的贫农。在乡村宰制逻辑中,我家这样的家庭注定是要被庄上的名门大姓欺负的。在小的时候,我亲眼目睹过被人欺负的情形,那时的我家还不象这样的枝繁叶茂,被欺负时全由爷爷和大伯、父亲们出头,奶奶顶多说上几句,而且全是平心静气的讲理,没有半点过头话。后来,因为父亲、叔叔在外面渐渐“发迹”,找我家帮忙的人多了,爷爷奶奶在庄上自然受到“优待”,但奶奶又从不会欺负人,只要有人找上门,她都会主动和她的儿孙们联系,为庄邻说话。就这样,才有今天中午,庄上知情的不知情的人全来为奶奶祝寿的场面出现。</h3><h3>奶奶的善良,还体现在她的牵挂。以前每次回家,奶奶都要给我讲村上的事儿,给我讲亲戚们过得怎么样。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的四姨奶奶,奶奶的四姐。由于她们姐妹婚后相距较远,没有红白喜事很少聚到一起,而且四姨奶奶家住泗阳县,只有一个儿子,平时走动不多。几年前,四姨奶奶病重,奶奶知道后,便让爷爷骑上三轮车带着她,一起去看四姨奶奶。看到四姨奶奶家里穷,在村里交情又薄,很是孤单。奶奶回家后,便把事情告诉我父亲,最后是我爷爷和我父亲在四姨奶奶家一手料理,直到四姨奶奶入土为安才回来。</h3><h3>象这样的事情,奶奶不知做过多少。通常的情形是,奶奶告诉我或者我父亲,谁家的谁谁谁生病了,他以前对我家有恩,或者他的父兄曾经照顾过我家,一定要去看看。于是,我父亲或者我们兄弟便按照奶奶的嘱咐,登门看望,遇到还能帮忙的再尽力帮忙。</h3><h3>如果不坐下来仔细回想,真的很难总结奶奶。等“发现”善良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奶奶在院里葡萄架下说的那句话一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是中国传统伦理中最为闪光的所在,也是奶奶的生活哲学。依着奶奶的这句话,一个人情温暖、和谐向善的乡村生活图景跃然纸上一一尽管奶奶不识字,但她的生活实践也是充满哲理的,哲理的中心便是善。</h3><h3><br></h3><h3>五.奶奶与父亲</h3><h3><br></h3><h3>父亲是奶奶的第二个孩子,但奶奶与父亲间的感情却极不寻常。大伯后来定居上海,对家事便很少顾及,父亲成了家里实际上的长子。奶奶对她所有的儿孙都爱得深沉,但对父亲的爱尤为动人。</h3><h3>小时候,奶奶口中的父亲是“小二子”,父亲成家后,奶奶便称呼父亲的名字。父亲年轻时,大伯还在老家,在贫穷中为家庭牛马般地劳动着。受到大伯的爱护,父亲从小虽然也干农活,但对农事并不上心,吃的苦相对较少。大伯初中毕业后,就认定父亲将是咱周家第一个靠读书改变命运的人,便是处处照顾我父亲。后来真如大伯所料,父亲成了我家第一个跳出“农门”的人。</h3><h3>由于父亲的出息,我家的家景得到了一定的改观,我叔叔、姑姑读书也就得到了父亲更多的关心。</h3><h3>特别是我叔叔,当年高考时超出本科录取分数线8分,但因为小儿麻痹后遗症,硬是没有学校要,是父亲东奔西跑,最终为叔叔找到了学校,从此改变了叔叔的一生。按照农村的情况,象叔叔这样的人,如果当农民,找个媳妇恐怕都难。</h3><h3>后来我们家搬进了县城,父亲也从普通的教师成了学校的负责人。我的堂弟堂妹表妹们的学业,又基本都由我父亲一手安排。但父亲身体较弱,41岁时便因脑供血不足到南京脑科医院诊治。对此,奶奶总是担心,甚于担心她自已。</h3><h3>去年,父亲脑血管病又犯,又遇上车祸等一系列麻烦,但最后均大难不死。在淮安、沭阳住院的日子里,奶奶在老家整日焦心,夜不能寐。后来终于忍不住,一个人坐车跑到县医院,到病床前看看我父亲的病情,摸摸伤口,知道已无大碍,才安心回家。这时,父亲已逾知天命之年,做了多年的爷爷,但在奶奶眼里,父亲还是孩子,是她的骨血。</h3><h3>或许正是这样的母子柔情,让父亲一辈子对奶奶百依百顺,从没有一句犟嘴。前几年夏天的一个夜晚,父亲忽然想奶奶,就一个人跑到老家。奶奶满心欢喜地为父亲做面条,她知道,父亲这辈子最爱吃的就是手擀面。</h3><h3>乡村的夜晚,昏暗的灯光下,一位50多岁的学校校长,孩子般地吃着年近80岁的老母亲亲手做的面条,一边和父母聊着家长里短,童年的种种,半个世纪的母爱,涌上心头,久久不平。翌日凌晨,东方还没有泛起鱼肚白,父亲就起了身,坐在爷爷奶奶的屋檐下,继续与老人聊着家常,一口一声“妈妈”的喊着,手上还不停地拍打着肆虐的蚊虫。吃完奶奶做的早饭,父亲也心满意足地去了学校。</h3><h3>这个故事,奶奶给我讲了许多遍,每讲一遍,我们祖孙俩就齐刷刷地掉眼泪。此刻,奶奶是幸福的,感动的。她一生的操劳与爱,她的儿孙们记在心底,搁在心灵最柔软的部落。</h3><h3>几年前的春节,父亲曾对我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妈妈能活过80岁”。今天,父亲的愿望实现了,我也能看出父亲的兴奋:好酒敞开让大家喝,好烟逢人就给,就连道喜的人都给了200块,在别人家,也就几块钱的事儿。(未完待续)</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