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夜鸟在啼

沙里（苏）

（原创）尤铁梧

　　

       白天在山庄里弄弄花草，看看书，晚上习惯于开车到市里，和朋友喝茶聊天，或老了，平时去酒吧感受一下“活力”。

        近来，又有开展整饬运动，娱乐场所、浴室等大都停业整顿，晚上无所事事，便在园子里坐坐。

　　

        月色真好，一弯明月挂在树梢，习习凉风，将白天的闷热扫净。风中送来金银花、石络浓郁的花香，萎蔫的绣球花吸足了水分，又精神抖擞地展现出迷人的花姿，朦朦胧胧地显现出姹红、粉白、湛蓝的颜色。

木屋和远丘影影绰绰，池塘里洒满一池碎银。我坐在紫藤的花架下吸烟，什么都不想，思维似乎凝固了，享受这五月仲夏的温馨。
       在繁茂的树丛里，传来一只夜鸟的啼叫：“咕咕，咕咕 ……”单调而低沉。“似曾相识燕归来”。

        我的思维飘忽起来，想起了苏北那高墙内的土地，那间仓库，那片长满野草和万寿菊的荒地，那只夜鸟的啼叫 ……

         

一九八四年深秋，我以戴罪之身，押送到苏北洪泽农场服刑。我分配到洪农化工厂，当年轻干部报考警校的辅导老师，结束后，又当化工厂库房的总保管员。仓库约600m²，吃住在仓库。因工作需要，经常要和干部一起出外采购劳保用品等，允许我不剃光头，烟、酒限制较宽松。

        仓库对面是干部值班办公室，中间是一片空场。办公室南面是厂区，东面是一条黄土大道，路边是高高的白杨树，通往洪泽农场总部和各大队。仓库背后是一条小河及一片荒地，野草丛生，在靠河边的那块野草中，初夏开始，野草里便绽放着美丽的各色百日菊。

         犯人生活区有高墙电网，进出有岗哨。化工厂区没有围墙，所以，常有干部和厂里职工到我仓库来喝茶聊天。

八五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泡了壶茶，在仓库外乘凉。满天星斗，万籁俱寂，只有微风吹过，路旁的白杨树沙沙作响，偶尔传来一两声新虫的吟唱。一个开拖拉机的农场职工小朱，和我聊天，他父亲是刑满留场人员。

    “你一个人住这里不怕吗？”

    “不怕 。”

    “仓库那边荒地上，‘八三九四’ 时枪毙过人，我们晚上到化工厂，觉得瘆人，都要绕过那里。”

     “为什么 ？”

     “那个人，因家里送来一罐羊肉，被同队的狱霸吃了，晚上，等狱霸睡了，他用小凳砸狱霸的头，把人打成脑震荡。先是关了三个月禁闭，‘严打’ 来了，作为典型枪毙了。”

    “唉，一罐羊肉，何至于此！”

    “你们有钱人，一罐羊肉无所谓，但人家 …… ”

       小朱给我讲了这事的梗概。

　

      那个被枪毙的是徐州地区农村人，从小死了父亲，母亲是瘸子。

        他 18岁时在村里建筑工地打工，他母亲常去送饭。有一次和工友吵嘴，工友骂他是瘸腿婆的私生子，一怒之下，打断了工友两根肋骨，判了五年，他家里穷，平时几乎没人来探望。          

母亲在家里养了几只羊，赖以糊口。八二年冬天，母亲卖了羊，凑了点钱，烧了一罐羊肉，一瘸一拐地到农场来探望他，他一天吃一块，晚上睡不着，便捧出罐子来嗅嗅，再放到床底下。

有一天放工回监房，发现罐内羊肉没了，罐子滚落在床底下，同室的狱霸故意抹着嘴，对他坏笑。当夜，当狱霸睡着了，他就用小凳砸狱霸的头 ……

           

审讯时，审讯人员问他：

 “一罐羊肉不值钱，你为什么往人家死里砸？”
  “那不光是羊肉，是母亲的心意，是亲情。” 

     

        临刑那天，他拜托看押的人，转告母亲：
 “好好活，来世再做母子。”

        第二年清明（八四年），瘸腿母亲来到仓库的荒地上烧纸钱，跪在地上号啕：

     “儿啊！你叫我好好活，怎么活呐，苦呀 ……”

临走前，借了工具，在荒地上撒了把花种。于是，荒草里便夹杂着美丽的万寿菊。

        小朱抽了几根烟，便告辞了。

夜深了，我毫无睡意。农场广袤苍凉的大地，沉浸在朦胧的月色中，旷野里传来一只不知名的夜鸟的啼叫：“咕咕，咕咕 ……”单调而低沉。

      “咕”音幻成了“苦”音，我仿佛听到了瘸腿母亲的悲诉：

   “怎么活呐！苦呀 ……”

　　

        从此我每回经过仓库旁边那片草地，便不免对万寿菊多看几眼。荒草里的万寿菊，是儿子年轻的生命？还是母亲无尽的哀思？万寿菊是生命力顽强的多年性草本，年复一年，最终将湮没在旷野的野草和风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山庄繁茂的树丛里那只夜鸟还在啼叫：“咕咕，咕咕 ……”单调而低沉。

      “八三九四”过后，我自以为中国运动式的司法整治不再会有，现在明白了，我太幼稚，人们善良的期望，往往容易被现实戏弄。 

     　　

青𢇁染霜，疲软的双腿已迈不过沟沟坎坎，近事易忘，远忆犹新，人世的悲哀仍然刺痛我的心，或许人老心还年轻吧？

        那片荒草地，荒草地上的万寿菊，或许早已湮没在岁月的风雨中，但那只夜鸟还在啼：＂咕咕，咕咕 …… ”

（正文结束）

附则：《八四年判刑概况》

       我从农村回城后，分配在无锡市金属回收公司，负责库房保管。一九七九年，东亭工业公司到库房提近百吨废钢，因靠河堆场无磅秤，进出货都根据船吨位和吃水线目测估量。

        一九八二年全国开展“经济斗争”运动，东亭工业公司查账时，发现该公司私买废钢分钱，追根溯源，是我多发十余吨，价值近两千元，我公司要求单位自行处理，但“市经斗办”指定南长检察院办理，南检因案值小，案情简单，搁置办理，一九八四年，市政法组，指定南检将材料移交市检察院从速办理（按规定，十五年刑期以上案件，由市检办理）。

       同年深秋，市检经检科又将材料交南长检察院，由南检起诉，以“监守自盗，作贪污处理”，判处我有期徒刑三年。并以《知法犯法》为标题，黑体大字刊《无锡日报》头版。后在洪泽农场服刑，两次减刑释放回家。

                       尤铁梧

                           二零一九年五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