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弄堂要拆迁了（一）</p><p class="ql-block">作者：沈东生</p><p class="ql-block"> 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在微信流行的当下，一不留神就会被拖进某个微信群里。当然，原本也可以马上退出的，不过，大多数人、大多数的辰光也会想：多一个群就多一个信息渠道，在信息社会里，或许可以派到用场。于是，也就懈怠了。于是，手机里的微信群也就多得吓煞人了。于是，麻烦也就来了。</p><p class="ql-block"> 在众多的微信群里，我正在看着的这个微信群，就是不晓得啥人把我拉进去的，平常很少打开。今早偶然打开一看，就吓了一跳。有人@我说：“你快抽时间过来看看，否则就要后悔一辈子的。”有点像恐吓？我打了个寒噤，手臂上的汗毛竖了起来，心跳也加快了，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拼命搜索着发微信的会是啥人？寻思着究竟是恶作剧还是真要发生什么惊悚的事情？结果，还是一脑子的茫然。</p><p class="ql-block"> 这个微信群里的人很多，除了我用的是真姓实名，其他各路“英雄”大多是用“昵称“，连头像也是一律的花里胡哨，让人摸不着头脑，群里发的内容大多是“早上好”、“晚安”之类的问候，或者就是转发一些莫名其妙的搞笑视屏和心灵鸡汤，看不到实质性的内容。于是，我尽管把群里的各路英雄统统捋了一遍，还是弄不清发短信的仁兄到底是啥人。我试着@回去，好几天后，才算有了回话：“我是“李包包”，侬的同学。”我一阵欣喜，记起来了，李包包确实是我小学的同学，伊姓李，李包包只是绰号，叫啥名字记不得了。再想仔细询问，就石沉大海，有去无回了。其中一定有蹊跷，我更加猜疑重重，更加想弄清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p><p class="ql-block"> 经过细细回忆，几十年都没有谋面的李包包，我还是记起了他的长相：有一双出奇大的黑眼睛，眼神却总是弱弱的不自信，人矮矮小小，长相也不出挑。伊父亲在弄堂里倒是蛮有名气的。大人都叫伊黄伯伯，我小辰光一直搞不懂，伊明明姓李，大家却叫伊黄伯伯，而且，大人叫伊黄伯伯，伊总是“嗳，嗳”地应得老起劲。小人一叫伊黄伯伯就要吃“毛栗子”了。我长大后，才晓得，在上海，“黄伯伯”的称谓是贬人的话，是指办事不牢靠的人。还有人背地里叫伊戆棺材，叫戆棺材是有点损人了。不过，黄伯伯也有点戆，解放前夕，参加护厂队，戴只红袖章，不怕死，保卫码头，算起来是革命的功臣，本来，解放后可以坐办公室了。伊讲干码头，不要动脑筋，津贴又高。结果，当初跟伊一道护厂的人，有人做了处长、还有人做了局长。伊倒好，码头工人一直做到退休。黄伯伯戆管戆，儿子倒蛮会生的，一连生了六个儿子，其中还有三胞胎。弄得黄伯伯一心要生个女小囡，弄堂里有人拍拍黄伯伯的背脊开玩笑讲：“黄伯伯，啥人叫侬力道太足，天天夜里要做好几趟生活，侬老婆也吃不消了，女小囡哪能敢来？老早逃掉了。”黄伯伯也不生气，只会戆笑着辩解：“瞎讲，又瞎讲了。”不过黄伯伯是心不死的，生三胞胎的辰光，老大、老二，老早出来了，是男小囡，小三子迟迟不肯出来，调转别人，老早急煞了，黄伯伯倒是一付笃悠悠的样子。立在产房门口念念叨叨：“这趟有苗头了……！”照黄伯伯的讲法：女小囡面皮薄，怕难为情，出来晚的小三子肯定是个女小囡了。啥人晓得，等小三子一出娘胎，黄伯伯急吼吼扳开小三子的下裆，看见还是小鸡鸡，黄伯伯白开心一趟。倒是弄堂里的人讲得有点道理：小三子出娘胎晚不是怕难为情，是力道小，爬不动，小三子连出娘胎的力道也没有，身体底子当然差，长大了，人一直瘦瘦小小，再加上，大约遗传了“黄伯伯”不受人待见的基因，天生一付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记起来了，他的绰号就叫“受气包”。大概是为了叫起来上口，“受气包”的绰号慢慢演变成了“李包包”。小辰光的“李包包”，像跟屁虫一样，整天跟在我们屁股后头瞎跑，我们说，他听，我们玩，他看，我们笑，他也跟着笑，他想说话，还没开讲，便被人一个斜眼就制止了……就这样一个人，老了老了，竟能干起恐吓人的勾当了？</p><p class="ql-block"> 我一弄到了伊的电话号头，立马就打过去，想弄个明白。没想到，电话一通，对方哈哈大笑地讲：“我这个办法灵格。”听着他的笑声和说话的腔调，我徒然有种被戏弄的受挫感，很窝火：“做啥弄得神神叨叨的！”“你名气响，不弄出点花头，侬会理我伐？”“为啥寻我？”“报纸上看到侬了。”我无话可说了。近年来我名字，写的弄堂小说，确实时常见诸报端，在报上见到也不怪。不过，心里马上转念：伊是因为我有点名气才要寻我，会不会想敲我点钞票？会不会有绑票讹诈的嫌疑？如此想来，心里忍不住一颤。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啥好怕的，我虽然有点小名气，钞票倒没有赚到啥，也没啥把柄被人捏牢，假使要敲我竹杠，我赤条条一个，没啥油水。于是，我倒想弄清爽伊到底想白相啥花头经，就问：“出啥事体了？”“大事体。”“侬讲”“事体实在太大，只有见面才能讲得清爽。”“啥事体电话里讲不清爽？”“侬不想来？那么就算了。”我一愣，心里又不情愿事体弄成半吊子就结束了，只好问：“啥辰光见面？”二月五号。”“那不是年初一嘛！还要等好几个月？”“不行？那就算了。”我算是服了，人家电视剧里搞绑票，还要弄部小汽车，找几个人，把肉票蒙上眼睛拖上汽车。伊倒好，三噱两噱，要我送货上门？还弄得我要给他拜年一样？一个小辰光的受气包，现在变挺刮了？挺刮得让人无可奈何，还胃口吊足。我又只好问：“在哪见面？”“你小时候生活过的老弄堂。”“老弄堂还在？”“当然还在。我还住在弄堂里，侬正好看看侬小辰光住过的老房子……”我一听，心不由又一颤。</p><p class="ql-block"> 我念小学时就搬离的老弄堂，只能算是下只角弄堂。不过，我家当时住的是一幢小平房，解放前是一个小营造商住的房子。在下只角弄堂里算是相当挺刮的房子，小平房四周还围了一圈墙篱笆，以示与四周穷人的区别，大概营造商后来发财了，住好房子去了，就把小平房三块钱一个月租给了我家。后来还买下来了，等我懂事的辰光，墙篱笆虽然拆得只剩下几根竹片插在地上了，我家还是被弄堂里的人刮目相看，我就被称为墙篱笆里的小囡，再加上我父亲是个小干部，面孔上蛮有光彩的，在小朋友里也有号召力。没有想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文革的辰光，我家因此被扫地出门了，房子也不晓得被啥人占去了……老弄堂就成了父母的伤心地，成了他们的心头之痛，搬出老弄堂后，父母从来不再去老弄堂了，恐怕再见到老房子会触心境……</p><p class="ql-block"> 不过，我小辰光根本不懂这些大人间的恩怨。搬出老弄堂后，有老长一段辰光，总念着弄堂里的小朋友，一有空隙辰光，就是步行个把小时，也要回到弄堂里去。在我们小辰光，坐公交车也算是奢侈品。家境又并不富裕，绝不会有零花钱供我坐车回到弄堂里和孩子们一起疯。而且，父母一晓得我要去老弄堂，就会凶得不得了，一记头挞狠性命打上来，打得人眼冒金星，还要骂山门：“作死去啊！回房间去做功课。”当即乒的一声，房门被锁上了。当时不晓得父母为啥要这样凶，只晓得被关起来，孵在屋里，怨得不得了，脑子也老早跑到老弄堂里去了，作业根本做不下去，铅笔在作业簿子上画符，弄得一塌糊涂。结果又是吃一顿生活。后来就学乖了，要去老弄堂白相，就悄悄地出发，一路步行。小辰光的要求不高，只要一回到老弄堂就是一种享受，白相的东西虽然不上台面，但是过瘾：比如和一群小赤佬在迷宫一样的弄堂里钻来转去地疯跑一阵，过足念头。又比如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打一息玻璃弹子，切磋切磋技艺。再就是就钉钉橄榄核子，把大腿拍得通通红。当然刮香烟牌子最刺激，最闹猛，趴在地上，又是拍，又是吹，四周围了一大圈人，拼命起哄，“翻、翻、翻”地穷叫。弄得尘土飞杨，人声鼎沸。香烟牌子终于翻过身来了，赢的欢呼，输的一声叹息……一圈白相下来，人就弄得像乌贼鱼一样，墨墨黑。虽然晓得这副卖相回到屋里，肯定要吃生活，不过还是不舍得走，就是回去吃了生活，也不生记性，下趟还会再来。十八般武艺玩统统白相过，吃力了，就一群人勾肩搭背地站成一排，靠在弄堂口的墙角上，呆瞪瞪地看着马路上来来去去开着的汽车，谁也不说话，一动不动，久久地站着……尔偶也会有一个声音打破平静，那就是“李包包”不合时宜地在说话：“有一部红车子开过来了……”一排人的眼睛就会齐齐地看向他，满含不屑，他马上弱弱地收声，识相地站到了一边去。那时“李包包”还够不上和我们勾肩搭背地站成一排的资格……</p><p class="ql-block"> “喂，怎么不说话呀？反悔啦？”“李包包”在电话那头嚷嚷着。我一激灵，竟然忘了电话还没挂断呢。他一付嚷嚷的得意劲，让我心里忍不住想：非要去会会“李包包”，一定要弄清爽，伊到底要搞啥咯路道劲？有啥咯事体会让我后悔一辈子？于是我说：“反悔啥？我一定会来的。”“这就对了嘛，有啥好怕的，又不会绑侬票……”一听到绑票两个字，我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颤。不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要讲老弄堂非要去一趟，就是虎穴也只好闯一闯了。</p><p class="ql-block"> 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等待总有点煎熬。在煎熬中度过了几个月，临近年关。我和老婆讲，年初一要去一趟老弄堂，老婆的嘴巴张得老老大，眼乌珠突出来瞪牢我：“大年初一有老多人讲好要来拜年，侬走掉了，哪能办？。”“就讲我出差了，侬照应一下嘛。”“是侬的朋友，侬的学生子呀。”“侬讲哪能办呢？”“老弄堂有这么大的魅力？非要去不可？”一桩连我自己也讲不清爽的事体，哪能对伊解释，还要怕伊担心，只能支支吾吾。老婆讲：“侬真走了，我也不管了！”几乎要和我吵架了……</p><p class="ql-block"> 大年初一，我生怕被堵在家里，趁老婆还在梦里，就悄悄出发，去老弄堂了。等太阳从屋头顶露出来的辰光，我已经在赶往老弄堂的路上了。</p><p class="ql-block"> 我自以为是熟门熟路的，没想到，却颇费了一番周折，老弄堂四周已经是高楼林立，小区连着小区，原先可以走人的小径被小区的围墙堵住了，成了绿化带，小辰光最欢喜的各种曲里拐弯的小弄堂已没了踪影。原先在马路口转弯角上有一家蛮大的小菜场，老远一闻到烂菜、鱼腥的味道；一看到熙熙攘攘地拎着小菜篮的人流，就晓得老弄堂就要到了。如今小菜场没了，只有一大片商圈，一切都变样了，失去了地标，我几乎迷了路……</p><p class="ql-block"> 好在有网络，借着百度地图还是寻到了老弄堂，立在弄堂口，我却倒抽了一口凉气，举头环顾弄堂四周，高楼林立。再回望老弄堂，像高山脚下的一溜荒芜的洼地。弄堂还是那条弄堂，如今已破旧凌乱，拥挤不堪，随意的搭建，斑驳的墙面，门窗开裂，风雨飘摇……也许我已经老了，也许确实有点忘本，老弄堂已经不再有记忆中的悠静、深长、和曾经的迷恋。老弄堂的破败，使我徒生几多的伤感，也油然生起一丝担心，弄堂口会不会像是一个张开的大口，我一旦跨入，就会被吞掉……</p><p class="ql-block"> 弄堂口有几个老人在走象棋，大概看见我是陌生人，立在弄堂口不走，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大声地问：“寻啥人？”这一声叫，让我想起了我小辰光，住在弄堂口的宁波女人，不管啥人进弄堂，只要是陌生面孔，就要用宁波腔问：“寻啥人？”一声“寻啥人”好把整条弄堂震得砰砰响，假使是坏人，肯定要吓煞，比安检还灵光。如今，时过境迁，物非人也非了。弄堂破旧了，宁波女人也不晓得还在不在世，老规矩倒还在……我正愣神，弄堂口的老人象棋也不走了，全部朝我转过身来，眼睛盯牢我，眼神里好像已经看出名堂精来了，声音也变胖了：“寻啥人？”一付审问的声腔，好像我有什么把柄被捏牢了。看来要快点回答，否则，肯定要误会了。我讲：“我寻包包。”“没有包包的。”我吓了一跳，对呀，“包包”是绰号。包包的名字叫什么？小辰光叫惯了“包包”的绰号，叫到后来，除了上课，老师点名的辰光才叫伊名字，其他辰光，伊的真姓实名几乎没啥人记得，有两次，连老师点名叫到伊名字，伊也竟然定烊烊看牢老师，自己也搞不清是叫啥人……我根本不记得“包包”的真姓大名。看来，我是讲不清爽了，到底哪能办？我犹豫起来了。“喂，问你话呢。”他们还操起了国语，大约在他们看来，一个外地人支支吾吾地站在弄堂口，更让人生疑，没等我回话，有个老人起身朝我走过来，其他老人也跟了过来，在我四周围成一圈，面对一群咄咄逼人的目光，我走也不是，讲又不知道怎么讲……一付尴尬，僵在那里……从老人们的眼神里，我看出他们已经断定我有图谋不轨，摆出了一付我再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要拿我送去派出所的腔调。真是秀才碰到了兵，弄得我心里直发毛。大年初一被人诓到这里来，还要被人怀疑图谋不轨，算啥名堂，我正在懊恼……领头走过来的老人，眼睛死死地盯牢我，眼神锐利，生怕我会逃跑一样，就剩还没有一把捉牢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