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人之张怕压

百桦又成林

<h1>  四十多年前,“张胖丫”是我们村的名人,大人小孩没有不认识这个没正经的老头的,只是高高瘦瘦的人为啥叫“胖丫”,没人多想多问,小孩子们更是只知其名不知其名的来历。</h1><h1> 其实“张胖丫”是把“张怕压”叫俗了,原本这老头的外号是张怕压。</h1><h1>张怕压是我们村里那个年纪为数不多的有文化的人,更是除了地主成份之外唯一没用上“文化”的人。这么说也不够准确,村里用他当通讯员,还是因为他有文化,识字。</h1><h1>上世纪初,邻村书香门第的张家又添了一个男丁,老来得子的父亲为他起名震寰。</h1><h1>兄长们都是清代秀才,到他长大时已是民国初年的动荡年代,他投考沈阳高等师范学校不中,自认文路不通,想去行伍,在张作霖的部队里做了两年文书,受不了军队约束,就跑了回来。</h1><h1>哥哥们已成家赴外面工作,父母也相继去世,家里就只剩他一个人,靠祖产过几年逍遥的日子。</h1><h1>二十五六岁的他,在乡下已算大龄青年。好在他人长得不错,大高个,白白净净,双目有神,又识文断字,家里也略有薄产,比起其他无房无地的大龄光棍,算不上钻石,也算浑金了。</h1><h1>我们村有一户高姓做小买卖人家,日子还算殷实,有一女儿,因母亲溺爱择婿过于挑剔已至蹉跎了青春,也成大龄剩女,于是经人撮合,这个绰号“大皇姑”的姑娘把当时还没有张怕压这个绰号的张震寰招上门来。</h1> <h1>张震寰没有找到适合文化人的工作,只好务农。他没有种田经验,又吃不了种田的苦,每次需要挑担时,都得在肩上垫上厚厚的东西,一米八的大个子挑个担子晃晃悠悠,若是挑水能洒半桶。</h1><h1>他不仅挑担成了村里一景,还遇人就吱牙咧嘴地抱怨肩膀压得疼,时间久了,就得了个外号:张怕压。</h1> <h1>小舅子作些种子买卖,想带他学着做生意,他又认不全那些菜籽,所以生意也没学成,作为庄稼不成买卖不就的女婿,丈母娘越来越瞧不上他,于是刚一解放有了新婚姻法,丈母娘就坐主帮女儿休了这个不中用的女婿,孩子跟娘,张怕压净身出户。</h1><h1>两年后,大女儿嫁了本村一个农民,二女儿随改嫁的妈妈去了县城。</h1><h1>他便与村里其他三四个老光棍一样,成了孤家寡人,别的光棍还有土改时分的房子,他连房子也没有。</h1><h1><br></h1><h3></h3> <h1>五十年的农村,有文化的人稀少,念过书的多是曾经的富裕人家子弟,能留在村里的也都因成份而不能使用,张怕押不是因为成份,他是因为不成熟,加上懒散,他的“文化”也就用在了编些顺口溜上,什么“凉葱叶子蘸凉酱,凉大饼子睡凉炕”等农村人所认为的“屁嗑”。他对村里的贡献之一是社员们茶余饭后可以讲讲他的趣事和学学他的屁嗑乐呵乐呵。他的贡献之二是替人写信念信,那时有不识字的人家,这两样都得求人。</h1><h1>他的贡献之三是替人给小孩起名字,他虽自称懂什么阴阳风水,但那年头没人敢信也没人敢提,他给孩子起的名字是比村里流行的模式雅致很多。</h1><h3><br></h3><h1>从五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初,他在合作社里打过更,在集体食堂里做过饭,后来一直在大队当通讯员,负责大队部的杂事白天用喇叭念个大队通知,或喊人去大队部取信件,晚上在大队部打更。</h1><h3></h3> <h1>七二年,我们村里有了小学,他随后到学校当了工友。白天从学校院子的井里打些水倒进办公室走廊的缸里,准备给学生喝,晚上就住在办公室角落里的炕上。</h1><h1>张怕压写得一手好字,学校的哪个老师也写不出那么漂亮的字,“接缸喝水”,四个漂亮的仿宋体粉笔字,写在水缸上边的墙上,一点不比书法教材上的字差。</h1><h1>学校的校址所用的农田,曾是一户人家的坟地,土改后坟被平掉或迁走了,校园东侧是农田,南侧是生产队队部后墙,北侧是新开的路,西侧靠着村里一条通着村里南北的老路,临路一侧是一排高大的槐树。槐树底下,曾停放过一个投井自尽的外村人。白天,孩子们在校时,校园阳光灿烂童声鼎沸,晚上很少有人往这边走,槐树树影婆娑树叶细响,不兔有些阴森。</h1><h3><br></h3> <h1>小孩子们不大了解校园这地的历史,又单纯,不会想东想西西,可是张怕压却很迷信,总跟老师滴咕说晚上教室里有动静有光亮,闹鬼,老师们也都不以为然。</h1><h1>张怕压有个爱好,捡石子,村东有座山,农家院的墙,用石头打底,村里的路上经常有石子,他走着走着就捡起一块,端详之后决定留下的就顺手揣兜里,到学校里用墨水稍微画两下,就成了他认为的各种动物了,有时拿给小孩子们看,哪个孩子喜欢,就送给他。</h1><h1>他那时很瘦,牙又掉了很多,腮帮子瘪下去,眼睛显得更大,有时他会用手拉着嘴角,做鬼脸,逗小孩子们又怕又笑。</h1><h1>比起村里其他同龄老夫,张怕压的工作算是非常轻闲,农民们干一辈子农活,到死才算退休,年纪大了或身体不好了,不干重活也得干点喂鸡扫院的零活,同龄大多不怎么搭理他,说他没正溜,一些年轻人偶而拿他寻下开心,逗他说一些不招四六的话。</h1><h3></h3> <h1>如果日子就这么正常地过,这个老头的日子虽算不上幸福,也还平静,除了自己做饭,不能像有家的农村老人那样吃个现成的,也没有别人有家庭大事小事带来的烦恼,省心。</h1><h1>可是,七十年代他却经了一劫。</h1><h1>林副事件后,到处批林批孔,又有北京小学生反潮流批“师道尊严”,我那时上小学四年级,三天两头拿报纸借鉴,写批判稿。</h1><h1>按说这些运动都跟他挨不上边,可是事有意外。</h1><h1>学校总共有六位老师,有四位老师包括校长被公社(相当于现在的乡)民兵指挥部(相当于现在派出所)抓走,让他们承认生活作风问题(可写另一个故事),折腾了数日。指挥部派来调查组,问小学生问各种问题,不知听谁说学校工友讲过学校闹鬼,讲过石头像什么什么,于是没等处理完老师的问题,又宣布挖出了一个反革命教唆犯,把张怕压五花大绑,扔在马车上,拉到公社的民兵指挥部。</h1> <h1>公社当时有个文教助理理,与张怕压的当中学教师的侄子认识,也了解张怕压,说你们怎么把他弄来了,他就是一个不招调的老头呀!</h1><h1>可是调查组不听这些,他们一门正经的审问加上专政的拳头,张怕压承认自己就是教唆犯,就是要腐蚀共产主义接班人…</h1><h1>他被拖拉机拉着,戴上高帽到各村游街,胸前挂着“反革命教唆犯张震寰”的牌子,站在台上弯着腰接受各个学校师生的批判。这时,村里的年轻人才知道“张胖丫”原来有个大气的名字叫张震寰。</h1><h1>后来,指挥部发现了更大的敌情,放松了对他的批判,他的一个在公社中心小学当校长的侄子,才托关系把他弄了出来。</h1><h1>但是一个教唆犯再也不能去学校当工友了,他只好住在生产队的队部里,一番惊吓和数日皮肉之苦,他再也没了逗小孩的嘻皮笑脸,自己也不能做饭了,每日由他在本村的女儿女婿送饭,直到死去。</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