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架老风琴

余全民

建国路小学位于建国路中段，是一所知名的老学校。我也一样，参加工作至今，已近六十年了，也算是一个老老师了！而陪我一起变老的，除了我的那些个同事，除了那一批批入学又一批批毕业离开的学生外，就是那架我几乎弹奏了一辈子的老式脚踏风琴！

我十八岁那年考上师范学校，二十二岁毕业进入建国路小学。从那时起直到退休，我一直没有离开过建国路小学。甚至在退休后，学校又返聘了我五年。更值得夸耀的是，在我都过了七十岁的时候，学校和区上，包括市上的一些音乐教学研比赛活动，还在邀请我担任评委。

我来到建国路小学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快两岁女儿的母亲了。我清楚的记得，学校的老校长张益民见到我时，一脸的不高兴。不为别的，只为我挺着一个大肚子！我猜想他当时肯定认为，学校正需要老师的时候，却来了一个当下没有用的人！也是，那个时候，我已经怀上了航儿，就快生了。

那个年代的人，不娇气。即便生孩子，产假也不过五十六天而已。记得有一首诗叫做《第五十七个黎明》，说的就是产后第一天上班的情景：“一位母亲加上一辆婴儿车，组成一个前进的家庭。前进在汽车的河流，前进在高楼的森林，前进在第五十六天产假后的第五十七个黎明……”

后来的事实证明，张校长的不高兴终于得到了补偿。学校的音乐课教学，我一点儿也没有耽误。产假还没有休完，我就已经投入了工作。可以想象一下，在那操场旁的几排平房教室，在那工字形苏式红楼里，当学生们的歌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时，我的新生儿子在宿舍用被子和枕头城堡一样紧紧围着的床上，正饿得卯足了劲哇哇大哭！如同前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一样的场景，那是多么富有生活和时代气息的画面啊！

航到现在都记得，他上小学一年级的情景。他告诉过我：“当时全民皆兵，我们班是八连五排！班主任是张云芝。全校教室所有的玻璃上都用牛皮纸贴成米字形，防止打仗时震碎的玻璃伤到眼睛。学校那时还组织老师们，在前后院挖了几个防空洞，都在备战备荒。张老师知道我爸是军人，有次我在课堂上捣乱，张老师说我，你爸是解放军也没有啥了不起！不要吃老本！”

那个年代，学生们除了主课，还要学工，学农，学军，还要”批判资产阶级”，文化课基本没有学到什么。学校里进驻有工宣队，也请过贫下中农来学校忆苦思甜。各个班还做过忆苦饭，专门去挖了各种各样的野菜，和黑面么包谷面掺杂在一起蒸的野菜团子。我记得学校还组织学生们拉着架子车，去韩森寨和大雁塔附近积过肥，与平绒厂的工人师傅联欢，还请过部队的战士来做过军训。

好多学生告诉过我，他们当年最爱上的就是音乐课和劳动课。航也记得他们上劳动课的情景，他说他二三年纪的时候，是在顾娜老师的三班。劳动课上，工宣队师傅和老师拿来一大堆破布头，然后一人发一个汽水瓶盖去拆布头，说是拆好以后给工人叔叔擦机器用，大家玩着拆着，特别开心！音乐课也是，学着唱着，一节课很快就过去了！航在课堂上从不叫我，也不和我说话。偶尔说话也无主语。回到家问他，他说不知道该怎么叫！我说在课堂上叫老师，在家叫妈妈。哈哈哈哈！后来在课堂上，每次看到他憋得满脸通红地举手发言，叫我老师，好开心！

那个时候，因为教室紧张，学校没有专门的音乐教室。哪个班上音乐课，就把风琴抬到哪个教室去上。所以每个班在上音乐课前，都会派出”精兵强将”去学校库房里抬风琴。课间休息本来就很短，学生们一般都会抓紧时间在操场上玩耍打闹。但只要知道下一节是余老师的音乐课，班上的男生都会争着抢着去抬风琴！有的在前面引路，有的吃力地抬着，有的用手臂护着，七八个学生高高地抬起风琴，那阵势，就好像战士要去威武出征！

别的课不敢说，一上音乐课，几乎所有的学生瞬间像变了个人！完全是另一种状态！安静，认真，专注，热情。与上其它课时的厌烦、走过场不一样，学生们特别爱上音乐课！就像有的学生说的，他们喜欢哪个老师，就喜欢上哪个老师的课！甚至老师的穿着，老师用火钳烫弯的发卷，老师的一颦一笑，都会成为他们下课后的谈资和模仿的样板。

在课堂上，我曾经看到过，有些同学在偷偷学我一边弹琴一边向上吹头发的动作！他们觉得，当年我的这个动作很美很潇洒，殊不知我双手弹琴时，若不吹去落在前额的头发，我就看不到他们了！现在想想，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也只有音乐是一把打开他们心灵的钥匙，也只有音乐能给他们幼小的心灵灌注泉水。

学校里有两三架风琴，但我就用惯了那一架！就是照片上，我为合唱队伴奏的那一架！那架音色好，虽然皮带换了十几次，琴键和踏板修补了不知多少次，即便后来学校又买了新的风琴，可我还是会用那架老风琴！琴也有生命，人跟琴处久了会有感情。

一个班主任，三四年、或者五六年下来，也只能带一个班的四五十个学生。而我就不同，因为教音乐，全年级、全校的学生都是我的学生！学校里的其它老师，估计都没能挨个进过每一间教室。而我和那架老式脚踏风琴，差不多每个礼拜，都会在全校楼上楼下的教室走一遍！风琴抬到哪里，就把音乐带到哪里！学校的每个教室，都成了音乐教室！学校的每个角落，都响起过我的琴声和歌声！我和我的那架老风琴，拉着手，并着肩，自如地像首长检阅部队一样穿过一间间教室，一遍遍用歌声和琴声迎来送往了一批批的学生。

那架老风琴，弹奏过《我爱北京天安门》，弹奏过《我们向着韶山跑》，弹奏过《北京有个金太阳》，弹奏过《红小兵成长全靠党》，弹奏过《让我们荡起双桨》，也弹奏过《小小竹排江中游》以及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选段，甚至还弹奏过根据样板戏改编的眉户剧唱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多才多艺的学生，学校后来专门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全校挑选了二十多个小演员，排演了独唱、小合唱、大合唱，还有表演唱和歌舞剧，甚至还排演了整场的样板戏！那些剧中李玉和与郭建光的扮演者施雁宾、铁梅的扮演者刘梅、李奶奶与沙奶奶的扮演者韩萍、小常宝的扮演者张萍、李勇奇与磨刀师傅的扮演者娄跟领、王连举的扮演者查民正。还有鸠山、跳车人、阿庆嫂、胡传魁、刁德一等等……

虽然有些同学已经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但他们当初那画着浓妆重彩的小脸蛋，至今仍栩栩如生！他们在学校那个小戏台上，一招一式、有模有样的精彩表演，此刻又重现眼前！航说的好，在那个年代，因为排演了样板戏，无论主角配角，他们每一个人，几乎个个都成了全校同学们眼里的明星！直至多年后的今天，仍被很多老师和同学们津津乐道！

学校文艺队里，除了演唱、歌舞，还有快板、相声等曲艺表演。那时曲艺相声这种表演形式刚刚复出，广播里一直在播的是马季的《友谊颂》。但在小学生里说相声，整个西安市，建国路小学是第一家！除了样板戏里的这些个小演员，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时表演相声的颜明和周明了！他俩是我组建文艺队后，在市上获得过一等奖的两个搭档：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他俩合说的相声《说一不二》，无论是口才还是表演技巧，都与他们的年龄太不相称，他们简直就是小大人！他们在学校、区上乃至全市的文艺汇演都轰动一时，几乎成了建国路小学的一张名片！

与当年相比，如今学校的教学条件越来越好，音乐课有了课件，有了多媒体，有了电子琴、钢琴，一堂课的内容，估计可以丰富到带你周游世界！但回想那个时候，条件虽然简陋，而我们的精神世界，却在这简陋的条件下无限地伸展！快乐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以致多年以后，无论当年的哪个班或者哪个年级开同学会，话题最多的就是小学的音乐课！说的最多最开心的就是音乐课前一次次声势浩大的去抬风琴！尤其和当年文艺队的小演员们再度重聚，一起回忆他们儿时在建国路小学的舞台上那精彩的表演，回忆起在区上市上为学校拿回的一面面奖状，回忆起因为有了音乐而快乐的有些过分的童年，他们甚至觉得，那几乎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最值得炫耀的巅峰！

小小的音乐课堂，仿佛就是我们共同的音乐圣殿！一架老风琴，成就了我们对音乐的所有梦想！正是那架嘎吱嘎吱的脚踏风琴，正是当年对音乐的热爱，让我们暂时忘记了眼前的烦恼，忘记了物质的匮乏，忘记了我们身处何处，甚至忘记了时光。是音乐给了我们最初的安慰和启迪，是音乐给了我们无尽的快乐和力量！

那架老风琴，从我到建国路小学任教开始，它就一直陪着我，它已然成了我心手相连的一部分！那架老风琴，经过了六十年的风雨洗礼，它已然学会了无风自鸣！我弹奏过的每一首曲子，都会在它的身上留下痕迹！我教过的每一首歌，都会在它的心中留下记忆！那架老风琴啊！你如今身在何处？你还好吗？或许你也老了，散架了？或许又回到了学校的那个库房？或许此刻正和我一样，怔怔地望着学校的方向，在回忆被学生们高高抬起时出征的模样？

你来，我来！我在，你在！我知道，你一定和我一样，即便散架，也无法改变对音乐的追求与梦想！即便尘封，也无法阻挡那些音符和琴键的跳动！在你的每一个琴键上，都曾洒下过我的欢笑和眼泪！在你的每一个琴键上，都曾浇灌过我的青春和汗水！

从不卑微！从不依靠！始终骄傲！吼吼，如今的我已经是八十岁的人了，早已离开了讲台与过去挥手告别！而当年我教过的那些学生们，一个个的，早已经从学校的小戏台，走上了人生的大舞台！

昨晚又梦见学校，梦见学校又返聘我。梦见回学校第一天上班，不知道在哪个班上哪节课，我和母亲给小学的孩子准备东西，快要迟到，哭醒了……同样的梦，我已经做过多次，我知道，建国路小学，我是再也回不去了，如同我的青春！

我们应该有权利回忆了吧！谁没有年轻过啊！谁没有辉煌过啊！我在想，人生何其短暂，我们要彼此温暖！因此，当你们走在街上，如果遇到你们的老师，遇到同学，不妨面带笑容地打个招呼吧，至少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微笑着点头示意。因为，每个人都曾年轻过啊，就像那架老风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