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头崖杏子

豫小鲜

<h3>嵩北的六月,轻风白云,阳光小灼。一小片零落的山村,幽静地隐居在连绵层叠的大山绿影中。</h3> <h3>远处看,青山叠嶂,有个骏马啸天的山头,独秀众峰。山头下一片灰墙红砖的房子,星罗棋布。一条“村村通”水泥路曲折蜿蜒,七扭八扭地贯穿了小村,小村就是马头崖。</h3><h3><br></h3><h3>走近马头崖,会发现大大小小许多杏树。三月时,房前屋后,坡上坡下一派“沾衣欲湿杏花雨”景象。到了五黄六月,行人皆夏装打扮,一众杏树更是喜上枝头。要么一树金黄碧翠,要么一树绿肥红瘦,要么一树青葱淡白。一水儿的马头崖特产,村里人称它们鸡蛋杏,白杏,羊屎蛋杏,通称杏子,又叫核儿。</h3><h3><br></h3><h3>然而,比起杏树的热闹葱茏,叶果爆满。马头崖好像有点小小的冷清,很是僻静。好多农家房门紧闭,几乎见不到多少人。这是一个留守老人和儿童占多数的村庄。</h3><h3><br></h3><h3>村东头道旁挨墙处,有一棵枝曲杆壮的大杏树,叶丛里挤满了小小的,黄黄的羊屎蛋杏。一嘟噜,一嘟噜的杏果下,四五个大爷趴在拐杖上晒暖打盹;不远处,两个背驼发白的老阿姨,朝向他们指指笑笑,蹒跚着,往水泥道那头田里走去。</h3><h3><br></h3><h3>毛色油亮的大黑狗伏窝在道旁,旁无若人地伸展懒腰。几只体态饱满,抖动花羽毛的小母鸡,不甘寂寞,不时“咯!咯!咯!”地尖叫几声,像是在和路过的人搭腔说话。</h3> <h3>生长在大自然里的村子,显得天高云淡,安宁恬静。许多白瓷片的砖房散布,四五间平房,外加上面一个炮楼间,小院狭长,院墙不高,门楼微凸,旧漆红门,院角有花,枝蔓越墙。</h3><h3><br></h3><h3>挨着白瓷片房的,是一些简易木板门或木栅栏门的院子,房子是灰青色石头垒的。门总是久经风雨洗礼的刷白刷白色,看上去返璞归真。同一色系的还木鸡笼,木鹅笼。另一个奇物是扣在地上的小水缸。好像是小村通了自来水后,小水缸下岗了。它一侧被挖洞,扣地上,塞上麦秸秆,就成了大黄狗的“瓮台府邸”。</h3><h3><br></h3><h3>冬暖夏凉,挡风挡雨,想必定是“一休哥”的聪敏一现。“瓮台府邸”旁边是码的齐齐整整的柴火堆,大黄趴在一边,眯眼打盹。</h3><h3><br></h3><h3>忽然,远处传来一阵人语车笛,大黄“咻”的站起来,“汪汪汪”狂吠起来。朝着的方向,是马头崖最东头的一个小院子。那最远的小院是张娇杏家。孤单单的小院,带炮楼间的平房,半藏在四五棵大杏树伞圆形的树冠下,红色的砖房和红木门,过年的大红春联已经变成淡红色,阵风吹时,“啪啦啦,啪啦啦”一阵嘶鸣,春联被撕开了口子。杏树的树冠也在茂密处附和“呼啦啦,呼啦啦”。</h3><h3><br></h3><h3>院子里没有人,张娇杏和弟弟张宝核开车回来了,又走了。车鸣引来大黄一阵狂吼,车远,大黄安静了。张娇杏家宁静如常,只剩下大杏树上红红黄黄的鸡蛋杏,像宝珠一样照耀着曾经热闹的小院。</h3> <h3>村头大爷们说,论村子杏的好吃,还就数张娇杏家的那四五棵树,全崖第一甜。可以不夸张地说,就是这些个好鸡蛋杏供出了一对大学生。</h3><h3>这个故事嘛!还要从头说起。马头崖的张娇杏和张宝核是一对姐弟,从小聪慧好学,勤劳能干。山里条件差,父母为了养大娃们,为了让娃们念书。天天想方设法攒钱,就差去要饭了。日子紧巴巴的,就为了顺利供姐弟俩上学。从村里上到镇上,再到县上,再到郑州,一路上学一路供,再到找工作,真做了难了。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姐弟俩都活成了别人羡慕的模样。</h3><h3><br></h3><h3>姐姐张娇杏在县医院当了妇产科医生,弟弟张宝核在县高中当上先进教师,算是鲤鱼越过了龙门。</h3> <h3>工作稳定后,姐弟两个先后结婚买房生子,在县城里过得顺风顺水。条件好了,自然想着孝敬孝敬爹娘,让二老享享清福。可没想到老俩口恋家,不愿去县城。撺掇了十几次,这女儿女婿,儿子儿媳一起上阵,终于说同意老人。把家里的牛卖了,一窝老母鸡也卖了,看家狗也送人了,大门一锁,变城里人了。</h3><h3><br></h3><h3>可没过三个月,爹娘说啥不在县城楼房里住了,非得回老家。任谁再劝也没用,不让回老家,不吃饭了。爹说:</h3><h3>“时间长闻不到泥土味,心里发慌”</h3><h3>“路太多了,分不清东南西北,老是迷路”娘也闹意见。</h3><h3>“房住着闷,跟住监狱一样,楼里住人怪多,可都不认识!”</h3><h3>“超市里的菜,没有家里种的好吃”</h3><h3>爹娘连续不停抱怨。</h3><h3><br></h3><h3>姐弟俩不想让爹娘回去,村子里毕竟条件落后,照顾起来不方便。想想从小起,爹娘吃了大半辈子的苦,该享福了,却又不享。姐弟俩又难受又作难,纠结的泣不成声。</h3><h3><br></h3><h3>想想小时候,家里的母鸡“咯咯咯达,咯咯咯达”下了一颗蛋。白唧唧,圆溜溜,最好看了。娘高兴的满脸褶子,先给鸡槽里添了半盆青草,才小心翼翼掏出鸡蛋,捧手心里看。玛瑙般通透红润的鸡蛋,像是来之不易的宝贝。娘从不吃一个,总是攒满满一瓦罐,除了换几斤盐,其他全是姐弟俩的营养品了。</h3><h3><br></h3><h3>娘一煮鸡蛋或荷泡蛋,俩孩子争着往娘嘴里送,娘小抿一口,沾沾嘴唇就推回去,还说:“你们长个嘞!你们吃,都长成大高个,以后挣钱给娘买来吃”娘说话可窝心了!不论啥时候想想,姐弟俩顿时都是眼泪汪汪。</h3> <h3>清贫的年代里,爹总能把生活计划的很好。六月,家里的杏熟了。红彤彤,黄兰兰,一树枝条压得弯向地面,一串串红黄,犹如嫦娥的宝珠项链坠入了凡间。</h3><h3><br></h3><h3>一大早,爹就站上木梯子开始摘杏子。近处的,用手一个个拧下来。远处的,用小棍敲下来,姐弟俩和娘扯着旧床单慌里忙接住。一家人说说笑笑,嬉嬉闹闹,打果的喜悦一览无余。日上三竿时,摘下的杏子像战利品一般整齐摆在荆条筐里,让人看了甚是喜欢。</h3><h3><br></h3><h3>为了换钱,爹从不舍得吃好杏。只给姐弟俩挑了两大碗,又大又红,滋味真甜啊!姐弟俩特别喜欢吃。娇杏拣一个大的,轻轻一捏,“崩”杏子开口笑了。金黄的果肉,酸甜的气味飘进了鼻子。娇杏不自觉咽了一下口水,分给弟弟一半,另一半赶紧塞进嘴里,“卡兹,卡兹”嚼了起来。真是甜入心田的滋味,赶紧拿起一个,又捏开,塞到爹娘嘴里。爹娘却说,只喜欢吃树上掉落,摔烂的杏子。然后,好杏要去卖钱,山下的人喜欢买,爹知道窍门。</h3><h3><br></h3><h3>半晌,爹简单吃了饭。绿色的大雪碧瓶挂在筐上,里灌满了凉开水。爹戴上草帽,别上擦汗毛巾,出发了。六七十斤的两筐杏,爹挑在厚实的肩头。一步一步走到十几公里外的集市上。蹲在树荫,一边扇着草帽抹汗,一边吆喝:</h3><h3>“鸡蛋杏!马头崖的鸡蛋杏!”</h3><h3>太阳落山前,杏子变成一堆零零碎碎的毛票,大概有五十块。</h3><h3><br></h3><h3>爹心满意足了,娃们学费有着落了,心情不赖。步伐轻盈地边吃干粮,边从热闹的集市穿过。给娃们买二斤冰糖,给娘扯二尺碎花鞋面布。一根三毛钱的油条,爹却没舍得买过,更别说一块钱一碗的凉皮了。<br></h3> <h3>姐弟俩成长的岁月,父母付出了最大的爱,披星理荒秽,戴月荷锄归,无私地供养张娇杏和张宝核。姐弟俩也很争气,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割麦,锄地,薅草,剃苗,担水,挑粪,放牛,喂鸡,家里家外啥活都能干,早早的学会了自立自律。</h3><h3><br></h3><h3>那时候的小院,日子虽然清苦,心里却很甜蜜,一家人时不时传出欢声笑语。晨阳暮月,炊烟袅袅,鸡犬相闻,阖家欢乐。爹娘带着娃们,自家种粮,自家种菜,自家养鸡,自家种果树,特别是通好吃通好吃的杏子。给姐弟俩留下甜甜蜜蜜的开心回忆。杏树下度过了数不尽的高兴日子。</h3> <h3>现在爹娘不愿住在城里,姐弟俩拗不过,也没了办法。爹娘回老家了,刚开始,姐弟俩隔三差五轮流回老家照看父母,不知不觉过了几年。爹娘的背影越来苍老,张娇杏和张宝核也越来越忙。回家的日子无形中减少了,隔三差五变成了半月一次,然后是一个月一次,再然后是两三个月一次。</h3><h3><br></h3><h3>当马头崖的杏子又是一片红黄时,姐弟俩三个月都没有回来。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村东头孤单的小院门口,爹孤零零的身影又站在那里,站了好久好久。娘包了一案板的鸡蛋韭菜扁食。晌午了!爹娘相依而坐,坐在石条凳上发呆,想心事。头顶上大杏树,依然叶子繁密,果实累累。</h3><h3><br></h3><h3>半天,爹说了一句:</h3><h3>“今年杏子多轩,俩孩子也不知道回来吃,光知道挣钱!”</h3><h3>“杏说,大超市卖啥的都有,杏子比咱家鸡蛋杏还大,是海南来的”娘淡淡地接了一句。</h3><h3>“唉!都是老二买大房子闹的,这好几十万贷款欠到啥时候了?”</h3><h3>“这杏也是,他弟贷款买房,她贷款买车,原来的不是挺好吗?都不知足!”</h3><h3>爹娘絮絮叨叨地牢骚了几句。心不在焉地吃了半碗扁食,都进村转圈去了。</h3><h3><br></h3><h3>回来时,爹带回了一只小奶狗。小奶狗不熟悉新家“呱呱呱”地叫唤着,小院里一下子好像多了一丝丝热闹气息。</h3> <h3>又过了两天,姐弟俩匆忙回来,转了一圈就走了。爹娘打下了杏子,也没吃几个。爹娘找人帮忙用杏子换了两窝小鸡娃。足足有二十多只,散养在院子里,“唧唧喳喳,唧唧喳喳”,小院里,鸡狗和谐,小小的喧闹着。</h3> <h3>等张娇杏和张宝核再次回来时,小鸡们长成了下蛋的小母鸡,小奶狗也变成了“旺财”的模样。张娇杏和张宝核吃了一顿扁食,带着爹娘攒下的家鸡蛋,又匆匆忙忙地赶回山外的家。</h3><h3><br></h3><h3>爹娘默默地送走儿女,面无表情地坐在院子里,娘还拭了拭眼角,她迎风流泪的毛病又犯了。</h3><h3><br></h3><h3>隔天,爹和娘去邻村牵回了一头小牛犊,黄黄白白的,比村里那只大黄狗大了一点。</h3> <h3>斗转星移,一晃,冬天来了。小牛犊半大了,比四五个大黄还壮实,脾气可倔,有时候不乐意走路,爹已经拉不动它了。</h3><h3><br></h3><h3>冬至前,娇杏给爹娘送回来一套冷暖空调,一个电磁炉,一台豆浆机。大冷天里空调一开,房间里暖和的出汗。电磁炉熬汤下面,一会儿就成了。豆浆机磨的豆浆比雪花还白。爹娘有点高兴,不断感叹,山外的人真能,懂享受生活。</h3><h3><br></h3><h3>可不久,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家里电费,蹭蹭蹭地往上涨,一月一百五十多块。爹娘心疼啊!赶上以前一年的电费了,这得卖多少好杏啊!</h3><h3><br></h3><h3>于是,爹娘又悄悄烧起了柴火棍做饭,取暖。村里村外都是柴火棍,不要钱。</h3> <h3>腊月二十,马头崖的寒风呼啸凛冽。今冬好像特别寒冷。第一场大雪过后,山村里一片苍茫。村会计张八早起扫雪,发现远处有头牛,好像在自家白菜地拱来拱去,在吃菜。</h3><h3><br></h3><h3>张八一看仔细,慌忙扔下扫把,飞奔跑去,一巴掌拍在牛臀上,牛抬起头,张八探腰扯起牛缰绳,绳是断的。牛拉到地头,白菜地已经被啃坏大半。张八气呼呼地数落道:</h3><h3>“嗯!谁家牛,这么缺德,没人经管”</h3><h3>“没人要了,给你鳖儿子卖到锅上算完?”</h3><h3>骂完牛,又仔细看了看,像是娇杏爹养的牛。于是,满脸怒气拉着牛,来娇杏家兴师问罪。</h3> <h3>到了小院子,大门斜开着,院子里没有人。狗链子散断在狗食槽旁,狗在不远处拱垃圾堆。母鸡都跳出了木笼,七七八八在院里院外刨雪觅食。牛棚的栏杆被撞开了,半截断裂的缰绳留在栏杆上,仿佛被数九寒天冻僵硬一般。</h3><h3><br></h3><h3>院里的畜生都在附近,唯独不见院子的主人。张八没好气地喊了几声:</h3><h3>“谁搁家嘞?有人没有?”</h3><h3>“叔!婶!搁家没有?”</h3><h3>“恁家牛跑了!把俺菜地菜啃完了!”</h3><h3>连喊了七八声,也没个人答应。</h3><h3><br></h3><h3>张八感到奇怪,有点不耐烦。看正屋门开了一手掌宽的缝,探头探脑过去察看。轻推门一看,吓得一趔趄,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h3><h3><br></h3><h3>吓死人了!娇杏妈趴在地上,一只手扒着屋门,一动不动,一只老鼠在她身上窜过。宝核爹躺在床上,直挺挺的,两只老鼠在床上打转。这架势,人不知道是死了多久了。只有一个大火盆,剩下一堆未烧尽的大疙瘩柴火,黑乎乎的,特别显眼。</h3><h3><br></h3><h3>张八定下神,连滚带爬窜出小院子。边走边喊:</h3><h3>“娇杏家出事了!出事了!”</h3><h3>往村委会里喊村长去了。</h3> <p class="ql-block">年后出了正月,一团一团,粉粉白白的杏花,开满了马头崖。娇杏爹娘的悲剧已成为一个热点新闻,传遍了山里山外。人们都是唏嘘不已,不断议论。马头崖村头大杏树下,几个大爷也聚在一起,说起娇杏爹娘的不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据110,120人员综合推测,娇杏爹娘应该是在下雪前都死掉了。具体原因,就是烧柴火棍,导致煤气中毒而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冬天使唤半湿不干的柴火棍取暖,燃烧不充分的话,会产生一氧化碳,在门窗密闭的室内,会致大脑供氧不足,头晕头疼,严重的会让人窒息死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两口的小院远离村子,家里也没有年轻人,旁人也不太关注他们。一天两天不见面,也没人发觉。也是耽误了,命该如此。隔壁村里也有烧柴火取暖中煤毒的,早上家里人发现的早,抬到高处风一刮,几个小时能救回来。</p><p class="ql-block">娇杏父母中毒没人发现,晚了几天,早不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家里畜生能出来,可畜生不会说话,它们也是为了活命,挣脱出来的。”</p><p class="ql-block">“反倒是人,上年纪,真可怜!说没就没了”</p><p class="ql-block">一个大爷唉声叹气,摇头说着。</p><p class="ql-block">“一辈子不舍吃,不舍穿,养儿育女,图啥?”</p><p class="ql-block">“光知道一辈子给儿女省钱嘞”</p><p class="ql-block">“唉!那闺女孩子回来,哭的死去活来!”</p><p class="ql-block">“有啥用?人都死了!”</p><p class="ql-block">“闺女孩子跪地上狠扇自己脸!脸又肿又红,拦都拦不住,看着也怪可怜”</p><p class="ql-block">几个大爷也在旁边说个不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阵料峭春风“呼呼呼”吹过,大爷们不禁都缩缩脖子。头顶的一树白杏花,好像受了惊吓,噗噗噗,撒下一大团花瓣雨,纷纷扰扰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掉了花瓣的花蕾上,钻出了一个个,小小的如豆青杏,马头崖的杏子长出来了,又是一个春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完)</p><p class="ql-block">文章:豫小鲜</p><p class="ql-block">图片:豫小鲜</p><p class="ql-block">感谢观赏,祝好日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