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安及其《岁月追忆》

雨后

       那天一大早李永安就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我他的画册《岁月追忆》问世了，邀我去一同分享那份欣喜。我当时激动异常，早餐都没顾上吃就火速赶到他家，迫不及待地捧卷翻阅开来。一种久违的感动随着油墨芬芳沁入心脾，顿时又沉浸到那珍贵的军旅岁月……

       永安兄于我，既是良师，亦是益友。我当新兵不久被抽调到营部写报道，那时他是师里的新闻摄影干事。我所在营的“狼牙山连”是他镜头的焦点之一，于是便开始有了交往。这个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汉子，满脸连腮胡子常刮得光光，连珠炮似的话语清脆利落，使人感到一种爽快之风。他壮实的身躯挂着徕卡和海鸥两台相机，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的希罕之物，让人好生羡慕。为满足我的好奇心，釆访之余他不时耐心教我光圏、快门、速度等简单操作，给我摄影知识的最初启蒙。在他的影响与指导下，我逐渐步入了新闻之门。几年后我又有幸成为他的搭档，在他兄长般的帮衬下，我们同忧同乐共克时艰，配合默契将全师的新闻工作搞得有声有色，连年在军区获奖。在师宣传科与他共事的几年，是我青葱岁月最难忘的时光，几十年后回想起一些细碎往事，心中仍然满满温馨。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名诗亦是永安兄奋斗历程的真实写照。他出自湖南澧县一普通农家，与共和国同龄，幼年丧母，少时家境贫寒，曾几度失学，在亲戚帮助才勉强读完中学。穷则思变，生活的苦难让他善学多思，勤奋刻苦，走出校门时不仅是“学霸”，还能将手风琴拉得有模有样，将“样板戏”唱得有板有眼。1969年入伍到师警卫连不久，他就被抽调到师宣传队。由于多才多艺且表现出色，随后又被送到军区学摄影，从此与摄影结下一世情缘。几十年的坚持不懈，他为军队为社会留下了许多宝贵的资料，同时也谱就了浓墨重彩的丰富人生。翻读他的画册，从「军旅岁月」、到「岁月畅想」，所纪录的史实，可谓跌宕起伏，如画如诗。每一幅作品都会告诉你一段历史，勾起一段回忆。

       永安兄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呈典型的湖南人性格。在部队时他常年奔走在基层连队，从营房到边防，从训练场到战场，到处留下了他的足迹和身影。1978年底部队拉到南疆前线，在机关驻地草草安顿下来不两天，他就打起背包的下到驻扎边境的489团9连，在边防线上一住就是两个多月。一线连队条件艰苦，他按普通一兵严格要求自己，和战士们同吃同住同训练同站岗，甚至还随同侦察分队深入敌后抓舌头。在熟悉边境环境的同时，给报刊提供了大量生动的照片，和边疆军民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为完成战时拍摄任务打下了牢实的基础。

       他的出征很有些悲壮。大战前两天，他赶回政治部参加战斗动员大会，迎面遇上王占一主任。首长拍着他的肩膀，表情十分严肃地说：“小李子，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战地记者要不怕死，在关键的时候要勇敢跃出战壕，跟着炮火冲上前去！战士们冲到哪里，镜头就要跟到哪里……”“是！保证完成任务！”他即立正敬礼，周身热血迸涌，并明确表示“我的位置在尖刀连！”他言行如一，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带着电影队的小王悄然离开机关驻地，火速回到金鸡山下的九连。全连官兵齐刷刷地列队迎接了他们。“那是我此生最难忘的礼遇。”他多次同我讲过那感人 的情景，战友们的深情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和勇气。战斗的第一天他四次遇险，能一次次化险为夷，都是战友们用生命换来的。尤其是第四次遇险，他不知同我讲过多少遍，每讲一次都是那样心情沉重。那天经过一番惨烈的战斗后，部队相继攻下了同登附近的高地群。下午四点左右，五连和七连合力攻克了五号高地。腾空升起的红色信号弹让他非常激动。当时高地上指战员们正在打扫战场，民工正匆匆抬着伤员往山下转移，战士们忙着就地掩埋越军尸体，后勤人员送上来补充弹药食品……他将这些场景拍下后，通过战壕来到一地堡口，举起相机正要下去面拍摄，突然罗鸿华教导员一把拉住他，压着嗓子叫道：“等一下！”随即示意通信员：“小高，你先下去，对准这个洞口扫它几梭子”。小高来到洞口拉开冲锋枪板机，正准备向洞中扫射的时候，悲惨的一幕发生了：突然间，敌人从地洞里猛地向外扫射出一排子弹。小高应声倒下，再也没有起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河南兵，他眉清目秀，稚气未脱，还不到二十岁啊……”他至今讲起那一幕还心痛不已，紧咬着牙任泪水在脸上流淌……

       他那天他赶回师部发稿时，小高的样子仍在眼前挥之不去。那刻机关聚集了不少新闻界同行，朋友们见他归来高兴无比，有的为他冲胶卷，有的替他放照片，解放军报、战士报等新闻单位的朋友们当场就抢着为他编发稿件。战友们对前方战况极为关注，他就竹筒倒豆子般向大家介绍起所见所闻。当叙说到官兵们鏖战五号高地的情景时，不禁为那些可歌可泣的事迹动了真情，说着就情不自禁的哽咽起来，一时许多人都为之动容。不料此举却险些招来大祸。据说当天晚上王主任组织机关人员进行了一次训话，脸色非常难看地说：李永安很不注意影响，简直是渲染战争恐怖！本来考虑要给予处分的，现在是战中要用人，看他下一步的表现如何，待打完仗后再算总帐！得此消息，他直感一股冷气袭遍全身，委屈的泪水盈满眼眶。三十多年后宣传科战友聚会，他同战友们谈及此事仍然几度失声。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委屈归委屈，第二天天刚蒙亮他就毅然赶赴前线，此一去便是二十余天。他将自己的一切置之度外，随部队从同登一直打到谅山，决然要舍命证明自己的忠勇！那些日子，他不停地穿梭于枪林弹雨，幸运留下了性命，却不幸留下了终身耳疾。回想起那场面，至今仍让人惊心动魄：

       在离奇穷河大桥近百米的一条小河边，他正要跳下战壕找拍摄位置的当儿，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啸叫，一发重磅炮弹就落在战壕边上！顿时他感觉到大地在沉陷，自己象一片飘零的树叶向漆黑的深渊坠落。片刻后他发现自己的思维还存在，试探着抖了抖身子，感觉黄土和泥沙不断地下落，只是耳朵觉得被剧烈疼痛，眼前激烈的战斗变成了一场无声电影。他用手帕抹去照相机上的泥土，看着第一批战士向桥面扑去，紧接着又冲上了第二批、第三批…….桥面上敌军的苏制装甲车被击中了，趁着爆炸的烟雾战士们勇猛地地冲了上去。那刻他虽对激烈炮火声充耳不闻，却敏捷地蹲在战壕边靠着一棵大树，迅速抓拍了十多幅抢占奇穷河大桥的壮观场面。

       炮弹还在轰炸、机枪仍在切割！他心里非常清醒，战斗中随时可能牺牲！万一自己牺牲了不要紧，但珍贵的战场记录必须保留下来！他迅速脱下绒衣，把几天来拍下的胶卷包在绒衣正中，写下简短的照片说明和绝笔留言，十分坦然地把包裹藏了战壕里。随即他毅然拿起手枪和照相机跃出战壕，和勇士们一起冲进了南市区，迅速插到达谅山市府地段。经过半小时激烈的巷战，正当他搜索着拍摄目标时，敌人的远程大炮又覆盖过来。他急速的跳进一个防炮洞里，靠在冰凉的洞壁上。突然停顿的瞬间，他顿感到饥肠辘辘，便捡起一块压缩饼干使劲咀嚼起来。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声响，惊喜地发现左耳开始恢复听力了。炮火稀疏了，枪声又起了，战士们又开始了巷战。上午十时许，经过来回辗转，他终于来到谅山市府大楼附近。眼前一座厅堂式的大楼耸立着，十分显眼。他兴奋地穿过一个停车场，沿着高高的围墙来到了大楼正面。大楼地基高约三米，楼面宽阔气派，古老的台阶护墙八字形分开，台阶上满是断枝、残叶和瓦砾。台阶前面立着两座铁铸古炮，俨然一派高级府第的样子。这里十分的暴露，冷枪冷炮不时的袭来，子弹贴着头顶嗖嗖地飞过，不时地剪理着头顶的树冠。他迅速地观察好地形、预测好拍摄角度，飞快地越过围墙中段开着的大门，准确地蹲到了预定的位置。那刻，两个侦察兵正搜索至此，象两尊青铜雕像立于市府大楼前面的石阶上。台阶、石墙和古炮成“之”字形构图，两战士正处于中间转折的地方，与护墙上椎形的小洞孔形成强烈的视觉效果。他屏住呼吸按下快门，拍下了这一历史性的场景。 

       1979年邓小平、华国锋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英模报告团。后排左起第4个为李永安。

       这幅后来被题名《攻克谅山》的照片，作为我军战斗胜利的见证，在当时国际舆论中产生了重大作用。据说当年我军攻克谅山后，国际社会一度纷纷质疑。新华社将此照送到中央，邓小平等领导同志看到后欣喜不已，便立即命新华社向世界媒体发出通稿，同时宣布自卫还击已经达到预定目标，决定即时全线撤军。真可谓“一照能抵十万兵”，这是一个摄影记者一辈子难得的殊荣！

       谅山之战让他一战成名。据当年新华社一位领导描述，小平同志得知照片来历后非常高兴，当时就用那浓重的四川口音指示：“不容易哟，要给这个同志记功！记大功！”于是，他的事迹很快就上了各大报刊，胸前也迅即挂上了一等功勋章，并作为英模代表出席了广州军区的庆功大会，受到了许世友司令员的亲切接见。接着他又出席了全国英模报告团，受到了华国锋、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同时，他拍摄的200多幅战地摄影作品，圴成为人民军队军史资料，其中发表展出90多幅，30多幅被中国军事博物馆收藏，6幅战地摄影作品被新华社向全世界发通稿，被世界上70多个国家的报刊登载。这批作品圴被留为军事资料，被评为"具有重大文献价值的优秀摄影作品"，其中《攻克谅山》被新华社评为"世界百年百幅优秀新闻作品"。与此同时，他还先后获得“全国优秀摄影艺术家作品银牌奖”、“全国新闻摄影一等奖”、“中国摄影家突出贡献奖”等殊荣，取得“全国摄影界新闻界标兵”、“全国德艺双馨摄影家”等众多荣誉。

        几十年弹指一挥间。我和永安兄先后转业到长沙已三十多年，在时常的聚会中，我们总会聊到战争、聊到他的战地作品。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他当年的许多作品被一些网络媒体无偿占用，众多人为其喷喷不平，纷纷要为其讨还公道。毎每遇此，永安兄总是均付之一笑。他深沉地给我们讲述了拍摄《攻克谅山》时的一个小插曲：当时他正准备拍摄时，489团特务连两个侦察兵正猫着腰搜索至此。他突然眼前一亮，压着嗓门对这他们喊道：“两位战友，请配合我一下，按我的手势在原地站起来，只需五秒钟就行。”两个勇敢的侦察兵点了点头，随即按他的手势毅然挺身。“那可冒死的奉献啊！后来我总是反思，那刻我是不是过分了？万一那刻真有子弹飞来，我可是一辈子的罪人啊！”

　　四十年后，当年横持冲锋枪威武挺立于谅山市府大楼左侧的刘永忠勇士（中），千里迢迢来长沙看望李永安，战友们谈及当年的情景不由感慨万千……

幸而那刻没有万一，两位兄弟都安然无恙。他指着照片上的战士向我介绍说：左边那个叫刘永忠，一直战斗在在最前线，战后啥功都没要。他退伍回广州后，先在公安战线工作，后来辞职自谋职业，生活再艰难也没向组织提出过任何要求。几十年间我们有多次见面，至今仍保持联系。右边的那个叫陈友全，战后调任边防师侦察连长，再后来当了侦察营副营长，可惜在一次执行任务中牺牲了。听说她的妻子在墓地附近搭了个棚子，常年守候伴陪很多年，真是感天地泣鬼神啊……话说至此，他停顿了半天，扪着心口道：“维啥权呢，至少人家没忘记那一场战争、没忘记那一代勇士，仅此我就认了。想想那些默默无闻的勇士，长眠在南疆的英烈，个人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生若得如云水，铁树开花遍界春。”人生道路上的鲜花很多时候是在荆棘丛中绽放的，有过这种经历的人更懂生活的直谛。回望几十年间，永安兄事业取得巨大成就，获得过众多荣誉，但他从不居功自傲，也从不恃才傲物。我常常感动于他的人生态度：世事纷繁中能抛开种种功名利禄的诱惑，坚守一寓潜心于光影艺术，在平凡的生活中获得行云流水般惬意，让人在感受其艺术美的同时，充分感受到一个老兵对生活和社会的热切期望。望着他洒脱天真的神情，我顿时又肃然起敬，于是就迅速组织了这些文字，象当年九连官兵那样向他列队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