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1981年5月8日 星期五 阴 农历四月初五</h3><h3> 怀抱枪支躺在冰凉潮湿的土地上,山风呜呜地吼着,来势比昨夜更为迅猛异常。莽苍苍的灌木林,潮乎乎的阴冷,冷彻骨髓。一大片浮云把刚升上来的一弯月牙遮去了,四周骤然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心头蓦然掠过“月黑风高”这个成语……</h3><h3> 也凌晨二点了,这时节,祖国正在安睡,边民们正在安睡,家乡的兄弟姐妹肯定也在梦中微笑。我们这些被老百姓亲切称呼为“人民子弟兵”的军人,在尽忠守卫着祖国的疆土,无论身处多么艰苦的环境,面对多么危险的境地,也临危不惧,不怕牺牲。</h3> <h3> 我眼皮也有些酸涩了,却目不交睫,因心事重重而头脑清醒。想白天的战斗;想受伤的战友躺在病床上忍受疼痛的折磨;想牺牲的战友,再也不会在起床号声中惊醒过来;想越军会不会反赴,突搞偷袭;还想部队什么时候才会撤回文山。一串串的问题争相浮现,一个问题还未想明白,另一问题又翻滚出来,便导致了失眠。</h3><h3> 风停了,空气、树林、尸体,一切都悄然无声,四周显得有些阴深。身旁的战友鼾声如雷,远处有偷偷抽烟的,火星在漆黑的夜色里一闪一闪的。在未收复扣林山阵地之前,是绝对没谁敢明目张胆地在黑夜里抽烟的,这会招来越军炮火的袭击。如今阵地收复了,抽烟便安全了,对于吸烟的战友来讲,这是解除困乏的最好方式。</h3> <h3> 斜对面距离二十多米处抽烟的战友,不知是首长还是战士,很想走过去和他说说话,摆一会龙门阵,驱走寂寞,又怕影响其他战友休息,只好怀抱枪支呆在原地。独自一人静静地欣赏祖国南疆丛林夜景,然而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h3><h3> 在萧索旷野的灌木丛林中过夜,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第一次是去年十月参加收复罗家坪大山拔点作战,这次是参加收复扣林山。若不因为身份是军人,承担着戌边卫疆的重任,我想此生都不会在南疆荒野的灌木丛林中露宿的。</h3> <h3> 躺在阴深神秘,腐叶叠层的土地上,不但潮湿,还要忍受蚊虫的叮咬,特别是子弹蚁,若被它蜇到,疼痛像子弹一般。露宿山林,享受到的待遇是天当被盖地当床,这是许多人都难予获得的,唯有军人才常遇有这种享受。战友们把这样的享受,看作是党和祖国人民赠予的一份荣誉。能为守护祖国的安宁和人民的幸福付出一切,大家感到的是自豪和骄傲,这,就是中国军人的本质。穿上了这身军装,战友们始终不会忘记自己是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是祖国的坚强堡垒,人民的保护神,随时愿为祖国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h3> <h3> 从军不到二年,便亲临楚界汉河两次,可谓千载难逢,当为此生之大运。为兵者,当有仗可打,方不枉兵之称呼也。战争铸就了我坚韧不拔的作风,浑身是胆的勇气,蹈锋饮血的献身精神。</h3><h3> 盼天早亮而天不随愿,不知明天又会有怎样的任务?在时光的空洞里,思绪总是无法抗拒心灵潸然写下的种种忧落,这是我内心情感翻腾的浪花,故而总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感觉在撩拨着我的心弦,跳跃出思念家乡亲人悸痛与忧伤的音符。</h3> <h3> 离天亮还早,我努力想尽早入眠,却未成功。夜,黑得像一个无底的深渊,四野没有一点儿亮光,抽烟的战友也早进入了梦乡。在队伍里,可能只有我一人未入眠了。四周一片沉寂,只有那藏身于灌木丛林中的一些饥饿和不安分的动物,在寻食和调情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h3> <h3> 紧握着钢枪,躺在不温暖的地方,万籁俱寂,静得能听见自己不断跳动的心脏。我有一颗坚强的心,跳动搏击出的血液,撑起我对祖国和人民忠诚的模样。握枪的手一直未移动,原本冰冷的枪身,被我捂暖了,捂出了汗。我仰望天空,想数数挂在苍穹宇宙里有如水晶般闪亮的星星,数困了才能尽快入眠。然而却全被乌云罩了去,天空如一块巨大的黑布,罩住了山川河流,罩住了大地上的一切生灵。此时不知家乡的夜空是否挂满了星星,父母和兄弟姐妹是否和战友们一样正在酣睡。从情感上讲,此时的我,非常想念家乡的亲人们,幻想能立刻变成一只夜鹰,飞回家乡,飞到父母的身边!待这次任务完成回到营房里,我一定厚着脸皮向首长申请探家。按照部队规章的规定,我也符合探亲的条件,我想首长一定不会反对我的请求的。</h3> <h3> 1981年5月9日 星期六 阴 农历四月初六</h3><h3> 还在酣睡就被首长唤醒了,让我去炊事班帮厨,协助炊事班的战友们做早餐。在战时,机关兵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作为军人,服从命令更是天职,没有任何条件可讲。我站起身,提上冲锋枪就往炊事班走去。</h3><h3> 帮厨对我来讲,是件非常乐意做的事,不但能学到炊事班长的厨艺,还能讨得战友们的欢喜,从而捞到东西吃,且劳动强度也不大,一点也不累,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h3><h3> 此时天还未亮。昨晚失眠后,我是什么时候安然入睡的,不得而知。由于入睡的时间尚短,以至首长给我安排任务时我仍睡眼惺忪,迷迷糊糊,感觉有些昏昏沉沉。</h3> <h3> 来到炊事班,班长和其他战友早也起来,正在做烧饭前的准备工作。地上放了许多军用罐头,有肉类,也有蔬菜类,行军锅也架在了临时挖好的简易灶上。班长见我前来报到,很是高兴,吩咐我和几位战友去灌木丛林中找些干柴烧火,另二位战友则被安排去打水。</h3><h3> 打着手电进入阴森的密林,有点惶恐不安,不是怕越军特工队的出现,而是怕遭到热带山岳密林中一些凶猛动物的袭击。比如毒蛇就隐藏在幽深的树丛里,它诡异的攻击让死亡如影随形,一不小心,便有可能遭到攻击而丧失生命,因为热带雨林中毒蛇的毒液是很强的。被它咬了,毒液会在短时间内给人体造成严重的神经损害,最终导致呼吸衰竭而生命休矣。</h3> <h3> 身处黑暗的灌木丛林中,其阴森的面孔好象对着我们眈眈垂视,让我和战友们感受到了黑暗的冰冷、沉重、浓厚,就像巢居着鬼魅的莾石洞穴一样阴深可怕。我们的两只手电光在漆黑的灌木丛林中就象什么精灵的眼睛一样,在黑暗中闪烁……空气中有一种清爽的凉意,却夹杂着腐叶的气味,这是原始丛林里特有的一种味道。为了找到柴,我们得走向黑暗更深处。丛林里一片漆黑,简直就是一座鬼宫,在它幽寂阴森的穹窿下面,一只小鸟的振翅也会令人毛骨悚然。在这样的环境里,胆儿在壮的人也会战栗,会达到无可言喻的可怕地步。身上挎着冲锋枪,有战友陪同涉足这样的环境,胆子到是壮了不少。若不是因为守卫祖国疆土,我和战友们此生都不会在漆黑的夜晚进入到这鬼地方的。</h3> <h3> 在丛林中搜寻十多分钟,捡得粗细不一干柴两捆,足有几十斤,估计也能煮好早餐后,我和战友便急往回返。回到炊事班时,打水的战友也早回,班长也将水倒入行军锅内并放入了米,就等我们的干柴生火做饭了。我主动申请烧火,班长会意一笑,表示同意。随着烈火的熊熊燃烧,不一会儿锅里便涨开了,米在行军锅中“呯呯、嘣嘣”翻跳不停,不一会功夫便变成了粥。此时天空开始露出鱼肚白,它代表黎明、破晓;唤醒、抖擞。天光揭去夜幕的轻纱后,逐渐吐出明亮的早晨,这恰是我和战友们迫切盼望到来的,对未知的今天会发生什么,我和战友们都未去多想。</h3> <h3> 炊事班长姓胡,是湖南人,个不高,身体却很结实,朴朴实实的,在做吃方面显得很老练,好象他从前就是个厨师。与众不同的是,他军装的两个上衣口袋常常是鼓起的,一个里面塞的毛巾,另一个里面装的香烟。毛巾是出汗时方便擦汗,香烟则是困乏时抽支解困。他不爱说话,可是象一位慈祥的兄长似的专注而友爱地倾听别人的心事。和他交流没多久,就喜欢上了他,尊敬他,而且愿意把心交给他。</h3> <h3> 班长让我们用刺刀撬开几个午餐肉和酸菜罐头,在用刺刀将其划成小方碎块后倒入锅内,不在放任何的佐料。又煮了大略十多分钟,我从行军锅里升腾起的白雾中,闻到了午餐肉和酸菜的香味。只听班长说:“小张可以了,再煮就要变糊了,赶快退火。”我身手敏捷地撤出灶内的柴火,插进掘灶时挖出的泥土里,瞬间便火灭烟消了。然后起身拿起锅里的长瓢搅拌了一下,稀饭的形色不是很好看,就象农家煮的猪食一般,但一定很好吃,我想战友们吃起来也一定会咂嘴咂舌的。</h3> <h3> 一个上午都没有战事,扣林山阵地在兄弟部队的手中,没有听到越军反扑。我团这边也未听到侦察兵潜入越南境内侦察到越军想夺回扣林山阵地的动向。</h3><h3> 阵地上不时有“哒哒哒”的零星枪声传下来,十分清脆,应是兄弟部队向越南方向试探性的射击,但未听到炮声。越军肯定知道我军在扣林山附近的兵力部署情况,因而不敢轻举妄动。</h3><h3> 一天又过去了,午餐和晚餐都吃的罐头,没有新鲜蔬菜,大米虽然很香,若在连续吃上几日罐头佐饭或压缩饼干,我想我和战友们的肚子都会受不了的。</h3> <h3> 1981年5月10日 星期日 晴多云 农历四月初七</h3><h3> 部队撤离的命令下来了,真要离开宿营地时,还真有些依依不舍。短短几天时间里,熟悉了这里的山水地貌,与土地进行了亲密接触,这里虽无人烟,却有莽莽丛林,景色甚佳。在战时,是根本没有心情好好地作一番观赏的。如今消灭了越寇,美好江山又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这一走,可能此生也不会在回来了。撤离之前,我和战友们尽情地欣赏南疆山林景色,到处绿树参天,紫叶铺地。距离我们几百米远的一处壁崖,流出一股清悠悠的泉水,象仙女失落的白绸,挂在崖壁上轻轻垂飘,又象俞伯牙会唔钟子期而留下的琴声,给丛林的鸟语增加了一曲谱不完的旋律。我们尽情饱尝了一次和平宁静之福,但也担心部队撤离后,越军会再次侵入我国疆域,占我美好江山。</h3> <h3> 十点左右正式撤离,部队有秩序上了军车。坐在弹药箱上,枪托顶着车箱板,双手握住枪筒,腰背紧贴车拦板,这姿势惬意而舒适。行进不久,感觉有些困乏,很想眯上一会,却又经不住眼前景色的诱惑,便索性睁大眼睛,尽情观赏大自然的美景。山丘、丛林、沟壑、小溪急速地向后退去,模模糊糊,好象有意不让我看清它们的面目似的。每一座山上的树,昂首苍天,美丽而挺拔,扎根大地,尽显妖娆而翠绿的倩影。前行的军车带起的风,十分的凉爽,它吹去了我思绪线上的灰尘浮土,使我的精力能集中起来。天上的白云无声地飘向远方……我深深吸了口气,短暂地闭了一会眼,感受到一阵的轻松,倾刻由赏景转入了思索。</h3> <h3> 每次参加战斗,想立功的心情十分的迫切。参加收复罗家坪大山拔点作战时,我和许多战友咬破了指头,借助流出的鲜血,写下了要求上前线的请愿书。没有谁顾及前线的危险,战斗的残酷,甚至会牺牲而退缩,一心只想报效祖国,杀敌立功。当时之壮举是何等的热血沸腾啊!许多战友的请求被批准了,而我却未被获准,为此心里难受了好久。在这次战斗中我没在写血书,任凭首长们安排任务,因为写了也白写,仍会象第一次一样,首长会以我军事素质不过硬而拒绝我的请求,这就是在团部机关当战士和连队战友的差距。任何一位军人都能想象出军事素质差的和强的在战场上的作用和表现,因而我不得不认可首长们的决定。</h3> <h3> 不知不觉中,车队的行军速度突然慢了下来,我站起身极目远眺,原来是前方车辆也进入了麻栗坡县城,一定是当地政府又组织边民夹道欢迎我们凯旋归来,车辆的行军速度才会如此的慢。时间过去半小时后,我们政治处和司令部坐的车也缓缓驶入了县城。街道上的老百姓挨山塞海,欢呼雀跃,敲锣打鼓欢迎我们。由于坐在车内,车辆缓行,不能和边民们近距离接触,许多边民便将慰问品抛向车内,有煮鸡蛋、红糖和各类水果等。这样的场景,感动得战友们热泪盈眶,纷纷情不自禁地举起右手,给百姓们敬上庄重的军礼,感激父老乡亲们对子弟兵的热情和爱戴。多么好的人民啊!为保卫他们生命财产的安全,即使奉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这就是人民军队和人民鱼水情深的真实体现。</h3> <h3> “人民军队在诞生之时就向世人宣告,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支真正属于人民的军队。来自于人民,为了人民,决定了人民子弟兵与老百姓天然的血浓于水的亲情联结。人民军队从弱到强一路走来,老百姓与人民军队肩并肩一路走来。每一次艰苦卓绝的努力,每一次浴火重生的抗争,无不伴随着军民水乳交融的身影。人民子弟兵与人民群众共同谱写了一曲“爱我人民爱我军”的壮丽乐章。“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在神州大地激荡,不断演绎出新的动人故事。“群力谁能御,齐心可穿石。”正是人民群众的真心拥护和支持,人民军队在革命战争年代才有了“千里眼”“顺风耳”,才有了最可靠的大后方,才能在装备落后、强敌“围剿”的不利情形下,一次次跨越艰难凶险、从胜利走向胜利。”</h3> <h3> 车辆驶出麻栗坡县城很久了,我的感受仍未从老百姓欢迎我们的场景中走出来,耳边仍回响着喧天悦耳的锣鼓声,眼前仍飘浮着飞入车内的鸡蛋和水果的形影,心中仍涌动出一种激情并热血沸腾起来。</h3><h3> 今日就能回到文山军营里了,战友们都很高兴,在车里有说有笑,显得十分的轻松。回到军营便可彻彻底底清理一下个人卫生了。每次外出执行任务,所有战友都只穿一套军装,每次执行完任务下来,全身又汗又脏。对战友们来说,最企盼的就是完成任务后,能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的军装。</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