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文/摄影 欧式林</p><p><br></p><p><br></p><p> 博洛尼亚到佛罗伦萨，走E35，两小时左右来到斯坎迪奇镇，离市区还有近六十里地，不过已经是佛罗伦萨地界了。投宿的地方不在佛罗伦萨市区，也不在小镇，在前面的茫茫群山里。穿过镇上仅有的两条街，回到葡萄园、牧场和橄榄园延绵的山岭谷地，寻找一座叫提奈阿的酒庄。<br></p> 主人家给的地址是“提奈阿酒庄，斯坎迪奇镇，托斯卡纳”。没有门牌号码，没有街道名称，谷歌地图上无迹可寻，惟有依靠经纬度导航。打电话询问，接电话的是酒庄女主人，不怎么灵光的英语夹着意大利语，解释半天终于让她明白是要经纬度。“我们没有经纬度！”她非常肯定地说。挂断电话，惟有苦笑。地球上任何一颗沙子都有经纬度的，已经预先付过房费的提奈阿酒庄有可能是在火星上。山路在沟壑间起伏。几座山之间兜兜转转，来回走了些冤枉路，终究找到那座荒野间的孤宅。大铁门紧闭，门边有个小铜牌，用很花哨的圆体罗马文刻着La Tinaia。 应门的是瑟拉芬娜，接电话的酒庄女主人，有着欧洲农妇的干练与粗壮，轰隆隆毫不费劲推开沉重的铁门。瑟拉芬娜英语确实不怎么样好，主人讲着难受，客人听着着急，不过乡间人家的朴实与热情好客倒是丝毫不减。意大利语里，Serafina是蛮诗意的名字，有“热情”的意思，也有 “天使”的含义。没有访客车库，车子停在正在落花满地的树下，倒是很奢侈的感受。 天色近晚，房间里放下行李，瑟拉芬娜敲门问需要在酒庄里吃晚饭吗，一口气说了好几款她会做的主食。意大利游荡近一个月，意菜吃了不少，意大利语水平足可媲美她的托斯卡纳英语，勉强听懂了牛排这词，顺口说就牛排好了。托斯卡纳白牛誉满天下，牛排是永远不会错的选择。 酒庄不大，围墙里两百来亩的样子，花园草地间布置着暖房、酿酒房、酒窖与库房，酒吧兼餐厅在葡萄架下，柜台和架子上摆了几十款酒庄自产酒，年份长的也有十来年了。坐了好一会儿，没人过来伺候，只听到瑟拉芬娜在厨房里噼噼啪啪拿刀子拍打牛排的声音。在欧洲、北美跟澳洲，走过很多这样的家庭酒庄，因为没有太多营销资源，多是兼营餐馆酒吧让人品酒，喝了喜欢就买。这里位置偏僻，刚才在山路上转了近两个小时，没见到几辆车，再看看桌椅上的灰尘，餐厅似乎有些日子没开张了。 电影里的托斯卡纳是无限接近天堂的人间，男女主角情场失意，职场受挫，在这里的世外桃源寻找心灵抚慰。他们沉醉在艳阳下绵延起伏的山丘原野，在葡萄架下荡着秋千，举杯浅酌，身后是富足自乐的当地人。艺术源自生活，现实却从来不是电影的演绎。游人饮酒欢歌，生活在别处，彼时彼地的当地人，生活依然是柴米油盐。几年前走澳洲，在一个小酒庄里跟老板开玩笑说要买下他的产业。酒庄老板说，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几十万把酒庄卖给你。你不要指望能发财，你买下的只是一种生活。 意大利人常说如果晚餐没有葡萄酒相伴，就如同一天没有了太阳。将要在餐桌上出现的佛罗伦萨白牛排，没有一瓶果香馥郁的托斯卡纳佳酿搭配是不可思议的。回到大宅，厨房里找到瑟拉芬娜，问她到哪儿选酒。瑟拉芬娜从腰间解下钥匙，说都在地窖里，你自个儿去取罢了。 卖场里出售的葡萄酒，多来自以规模取胜的酒企量产，除价格不菲的高端酒外，中档以下的口味大多乏善可陈。为了加快生产流程，厂家会加入糖、酸和酵母等各种化学合成物和添加剂，装瓶时又使用二氧化硫防腐。要找到真正无添加的有机酒，惟有这种本地产本地销的小酒庄了。酒窖不是很大，三百来方的样子，干红与干白各有七、八个系列，还有两款桃红酒和格拉巴酒。格拉巴酒是意大利人的发明，另有个外号叫“果渣白兰地”，是利用葡萄酒酿制产生的酒渣制成的蒸馏酒，酒味刚烈却香味浓郁，口感柔顺。 托斯卡纳有得天独厚的风土气候，葡萄良种多，品质卓越的葡萄酒居世界前列。对葡萄酒再有心得的人到了托斯卡纳，患上选择困难症也属正常。徘徊良久，选了瓶2006年份的玛尔维萨（Malvasia）混酿。玛尔维萨是很古老的葡萄品种，源头可以追溯到《荷马史诗》时代的希腊，颜色和外观跟麝香葡萄有几分相似，在欧洲很多地方都有种植，但种植面积都不大，处处可求却未必时时可遇。玛尔维萨单品酒很少见，在托斯卡纳常和桑娇维塞混酿以增加颜色和香气。混酿后的玛尔维萨依然个性十足，酒力强劲，与牛排搭配再合适不过。 旅游时尚杂志里的托斯卡纳是绿意葱葱的山岭，山崖上古老望族的府邸与宫殿俯视尘世，蓝天下的寻常人家守着他们的暗黄色的泥墙，深绿色的百叶窗和红色屋顶。托斯卡纳生活还有另外的元素：古老的教堂与修道院。更难得的是，年代久远的信仰之地有年代久远的美酒。 帕西诺修道院很有历史文化内涵。这座最初由佛罗伦萨大主教设立的修道院公元395年建造，院里珍藏大量中世纪的音乐手稿，伽利略曾在这里担任教职。话说回来，醉翁之意只在酒，山路上颠簸半天来到这家1600多年历史的修道院，不会是为了感怀光阴，或者研究那些中世纪音乐手稿，只为这里独有的桑娇维塞干红吧。 桑娇维塞是托斯卡纳本地品种，也是意大利栽培最多的传统红葡萄品种。凭借以桑娇维塞酿制出的顶级佳酿，托斯卡纳的好几个酒庄在国际红酒界盛名赫赫。帕西诺修道院有200多公顷的葡萄园，主要种植桑娇维塞。 昔日的欧洲，酿酒曾经是修道院的特权。漫长的中世纪结束，神权式微王权昭彰，修道院进入“奉旨酿酒”时代，在很长时期里依然享有免税特权,继续担当酿酒行业的主力。信仰的根本是不忘初心，僧侣酿酒也一样，几百年如一日，技艺代代相传，酒味信仰般永恒，与跟着市场走的世俗酒业不是一回事。 桑娇维塞干红有个别称，叫“丘比特之血”，说的不是酒液的色泽，是酿造过程难以控制。杯子里的桑娇维塞依然深邃而神秘，是款不容易解读的酒。可以说懂得了桑娇维塞，就打下了意大利红酒的半壁江山。 地窖里堆满酒桶，弥漫酒香的空气也与修道院一般，同样的让人迷醉，同样的古老沧桑。坐到品酒桌旁，在三个套餐里选择了30欧元六款酒，垂直试饮。帕西诺修道院这样的特色酒庄，这套餐的性价比很高了。选择垂直试饮，是考虑到试饮的是单一葡萄品种，要旨是比试不同年份，平行试饮在品种多样的酒会上或者卖场里采购时更合适。六款酒里，特意选了款天气偏凉的年份酒。凉爽年份的桑娇维塞酸度高，单宁偏粗糙，品过几款同质酒后，可以醒醒麻木昏睡的味蕾。 在佛罗伦萨、罗马、威尼斯与其它意大利城市，餐馆里喝到的桑娇维塞干红多是混酿。调制后的口味天性平衡，单宁坚实，风味浓郁之余稍带点辛辣的气息。在整个意大利，惟有帕西诺修道院坚持酿制桑娇维塞单品酒。桑娇维塞成熟晚，生葡萄有种苦涩味，单品酒的前味不是通常的果香，而是浓浓的草药味。老世界红酒的丰富、浓郁与深不可测的复杂，在这款酒里走到了极致。 帕西诺修道院的桑娇维塞单品酒很是小众，却有个全球粉丝联谊会，他们每年从世界各地聚集到帕西诺修道院，在品酒会与餐桌论坛上自得其乐。阳春白雪少和唱，高山流水遇知音，一款酒背弃了庸庸俗世，上千年坚持超凡脱俗，这才是打开瓶盖的正确姿势吧。品酒要的是闲人，要得更是闲心。意大利人有句口头禅 “dolce fa niente”，大意是“美妙的无所事事”，说的是意大利式的聚会、吃饭、品酒、喝杯卡普奇诺聊聊人生。如果一个人从内心里觉得自己的无所事事很美妙，也就配得起一瓶帕西诺修道院的桑娇维塞了。 告别瑟拉芬娜与她的提奈阿酒庄，继续沿著名的托斯卡纳葡萄酒之路前行。让人魂牵梦萦的托斯卡纳，山野风光还是空气里的酒香，让人迷失得越来越深了。葡萄从栽种新株到可以酿酒需要三年，达到成熟风味起码要二十年。一杯酒里蕴藏了没有谁能够把握的无限信息：阳光、雨水、云朵、风、野草的蔓延与一只虫子的生死，也蕴藏了历史变幻与时间沧桑。人的一生有几个二十年呢？一位酒徒的问题不在于生命的长度，在于是否有纯粹的心境去体察一杯酒里的风土人情，看到万物皆自得其所。眼下这位酒徒学会了写字，这就是用酒的语言说出来的感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