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三十

秉烛渡河

&nbsp; &nbsp; 唐人权德舆说“人生大限虽百岁,就中三十称一世”,如今二十有七,堪称一世将尽——我的设想是活到七十就知足,过了七十便行动迟缓、思维不济,活的不像自己,我平素是最不耐麻烦旁人,甚至预设死的时候:所有人都将我忘记,只一座山头一块小小墓碑,刻上一本书一支笔,旁的都不用,鲜花不必奠酒不必,只等来年野草漫过,就此在世上了无痕迹——所以这样算起来,也该有个半生总结了。<br>&nbsp; &nbsp; “半生”这个词用起来太老气,觉得有“草木枯黄又一秋”之感,何况正当盛年,本不该发如此暮气之言,但近来物议汹汹,听了许多“像你这般年纪应该尽快成家立业,置办房产努力存钱”之类的话,江南小城妙就妙在这个“小”字,城头的人一句话传到城尾还能剩下个标点符号,就有许多人认为我之所以无动于衷,是因为“要求太高”、“神气太傲”,那实在是对我有太大的误解。<br>&nbsp; &nbsp; “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 ——总是如此。”在大多数人的观念里,人是活在他人对自身的评价当中的。而这评价最直接表现为物质量化,量化资产,量化权力,量化名誉,将一切所见粗暴转化为可以用来比较的数字:一个拥有城区房子的要比在乡下房子的更成功,一个某长的职位要比一个某员的职位更显赫,一个教授说出口的一句话要比一个小学老师说的话更权威。<br>&nbsp; &nbsp; 那么,人的自我价值是什么?<br>&nbsp; &nbsp; 先不说人吧,先说猪。“种猪的任务是交配,但是疲惫的种猪往往摆出一种肉猪(肉猪是阉过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势,死活不肯跳到母猪背上去。总的来说,人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但它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我以为,它们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欢又能怎么样?”这是王小波在《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里的片段。这个世界越是喧嚣,沉默的就越是大多数。所以当一只不安分于做种猪的猪出现时,“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手拿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人,手持看青的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捕”,这只猪撞出了猪场,后来长出了獠牙,对一切心怀叵测之人保持距离——除了这只猪,我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br>&nbsp; &nbsp; 几年前我的微信里陆陆续续加了好些念书时候的故友。老友重逢是值得庆贺的事情,最后聊地却不够尽兴。我非常渴望能与他们相见,但又怯于与他们相见:我不能忍受一个人总是谈论十几年前的事情,那样感觉我已经老了一样。我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经历: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我害怕这样生活下去,衰老下去,在我看来,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br>&nbsp; &nbsp; 我并非不愿柴米油盐地生活,只不愿草木般度过一生。<br>&nbsp; &nbsp; 话又说回来,年过半生,冷暖自知。少年时也曾鲜衣怒马过江南,笑明月多情,鲈鱼多刺,叹子美不曾写词,东坡短于赋诗。自号“狂生”,飘飘然以为张爱玲说的“出名要趁早”分明是自己,脑汁蘸墨汁写就几篇酸文,聊赖中也可算作是自娱自乐。<br>&nbsp; &nbsp; 后来慢慢意识到一个事实——我于写作实在是没什么天分。不过是读过了几本书,识得了几个道理,学到了几个名词,既不曾观得山河,又不曾渡过苦海,于内不能明心见悟,于外不能荣辱不惊,其实到头来,万字文章换与东家种树,也活该是这个样子。<br>&nbsp; &nbsp; 但我绝不后悔成为现在的我啊。明人张岱在墓志铭里说“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而我除了娈童不好,以证明自己忠诚的性取向之外,其他无一不同,想来若是到明代,我也该是张岱“门下走狗”了。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舍得将自己也尝一尝“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布衣疏莨,常至断炊”的生活呢?<br>&nbsp; &nbsp; 其实书读的越多,就越惶恐。每读到一篇高论,辄拍案叫绝恨不得将之立碑刻字,又深恨自己想不到如此观点,王羲之是“若合一契”而“临文嗟悼”,于我反而是“不合一契”才“不能喻之于怀”了。越读书,越谦恭,就越自卑,我想,这大概也是我不能成为作家的最大原因吧。<br>&nbsp; &nbsp; 凌虚子写过一个小故事,“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这个故事初读很有趣,反复读过之后却是兔死狐悲之感:学习了很多东西,最后学医却自己写了个药方,照药方吃了便死了。可惜,可悲,可叹。<br>&nbsp; &nbsp; 写到这里,已经深夜,受困于精力,不能再写,便将《黄金时代》里的一句话来结尾吧,我实在是爱死王小波了。<br>&nbsp; &nbsp; “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飘着懒洋洋的云彩。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阳光中。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