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往事

🚩果里老丁

        一群头戴着安全帽的厚生壮汉，脖子上围着染成黑色的白毛巾，身着蓝色工作服，脚穿高筒雨鞋，头顶上的矿灯在黑暗、低矮、潮湿的巷道里不停地晃动着，粉尘四处飞扬，全然不顾随时都有冒顶塌方事故的危险，他们正猫着腰挥动着铁锹镐头，拚命地工挖着煤炭，那一张张乌黑油亮的脸上汗如雨下，那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球充满着血丝，那一辆辆装满煤炭的小火车沿着轨道缓缓驶出坑道……驶离矿井……驶向全国各地……

        憨态可掬的父亲常伴我从梦中醒来，思念的泪水常常湿透枕巾，辛劳一生的父亲离我远去已经六年多了，父亲的音容笑貌却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

爱好

        长年的井下工作，父亲养成了三种习惯，一是爱抽烟，每天节省抽至少要二到三包烟，都是廉价劣质的香烟，我小时候记得父亲还把每次抽过的烟头，积攒起来晒干后用手碾碎，再用自制的卷烟机卷烟再抽。有时自己买来便宜的烟丝自制卷烟抽，自称“白纸包”。抽烟使父亲的牙齿熏的发黑，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熏的发黄。病重住院时瞒着医生偷偷抽上几口过过烟瘾。二是爱喝酒，由于长年潮湿昏暗的环境使父亲养成了爱喝烈性酒的习惯，一包花生米，一块豆腐干，一个苹果、一块香肠就是一顿酒，酒不论好赖，只要是白酒度数高就好，只有酒干喝也不错，父亲说酒能壮胆，上班前喝一杯是出征酒，下班后喝上一杯是压惊酒。酒能解愁，酒使父亲性格更加耿直豪爽，更加吃大苦耐大劳，更加敢于直面人生，不畏艰难险阻。三是爱听戏。喝酒时的父亲喜欢独斟独饮，身边总有一个小小的“熊猫”牌便携式收音机陪伴着，播放的都是京剧戏曲，如三岔口、女驸马等，百听不厌，有时兴起，下口小酒便小声哼上几句，有时还会唱上一曲，博得我们的阵阵喝彩，听奶奶讲，父亲小时曾跟着戏剧团学过半年多的戏，戏团老板看中父亲相貌英俊是个学戏的人才，想把父亲带走创世界，因为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又是家里的顶梁柱，奶奶舍不得他离家远走。

背影

       记得一年夏天的早晨，我跟着父亲上山开石头，从家里去的时候，我坐在父亲的小推车上，一路晃晃悠悠开心地观看着美丽山景，父亲哼着京曲推着车沿着弯弯的山路来到了采石场，父亲让我到一边去天玩耍，自己用簪子和锤子开始打磨起炸下来的石头，漫山遍野响起了清脆的“叮当”声，“叮当“声一直响到日上中天，我玩的都不耐烦了。

       这时，父亲把打磨好的石头一块一块搬上了小推车，怕石头掉下来再用绳子拦着石头，现在我估算车上的石头足有四百多斤重，父亲吃力地推着小车往山下走，我跟在父亲后边顺着弯曲的山路往山下走，在烈日下，我看到父亲宽阔的脊背晒的发红，且大汗淋漓，高大的身躯与车形成一个整体，不停地左右扭摆着，随时把握着车的平衡，两手有力地握着车把，整个身体前倾着，粗壮的二腿呈八字形，肩上搭着一条袢（pan)深深地压在父亲的两肩上，分担了车的一部分重量，父亲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着，山路陡峭坎坷，路面崎岖不平，上坡时，往前推车每走一步都需要花费很大的气力。下坡时，父亲身体向后倾着，二手握着车把的同时，刹车的绳结套在二个大拇指上，顺着车把使劲往后不停地拉着，灵活地控制好车速，不时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如果你没有一定的基本功，车是推不了的。

       就这样，我跟着父亲一路小跑回到了家。至今，父亲推车的高大背影一直矗立在我的心中，像是电影中英雄形象的特写镜头画面一样完美，成为我一生的骄傲，我崇拜我的父亲。

小推车

        记忆中我家的小推车构造简单，整个车身全是木头做的，结实耐用，车身上有好多处卯着铁皮补钉，好像是古代裹着铠甲的战车，独轮橡胶充气轮胎设置在车架中央，有简易刹车装置，也就是在轮毂上有两块硬橡胶刹车片，被拴在两个车把上的绳套控制，尤其下陡坡时，只要两手往后顺着车把一拉，车速就会控制下来，刹车时会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音，就是在这吱呀的声音伴奏下，父亲一车一车推出了盖三座房子用的石料。

        听我母亲说在我还没有出生时，为了自己盖房子搬石运料，运东西方便，父亲从淄川西关大集上花了一百多元买来这辆小推车，在当时的农村是比较先进的交通运输工具了，听我奶奶说，这辆小推车是父亲的好帮手，父亲说它是我家的功臣，为我们家立下了汗马功劳。

        我父亲就是用这辆小推车，为我家推出了盖三栋房子（一座平房，两座二层楼房）的石料。自从有了这辆小推车，下班回家的父亲放下自行车，顾不上休息就推车上东山（青龙山）打炮眼炸石头，（十八岁的父亲参加支援太河水库建设时学来的开山放炮炸石的手艺）将开出的石头用鐟子打磨成方方正正的石块，最后用小推车推下山，放在自家门口备用，父亲凭借自己的力气，没日没夜的上山开石头，先后推出了盖三座房子打地基用的石料，轮胎不知换了多少条，车身有些部位都磨坏了，父亲用灵巧的双手精心地为它卯上了铁皮。春夏秋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辛苦劳作的父亲不知流过多少汗，厚厚老茧的双手不知磨了多少血泡，退了多少层皮，父亲的解放胶鞋自己都不知道磨烂了多少双。

        每次房子盖起来时，庄里乡亲们都夸好，父亲盖的房子用料好，地基打的牢。因此，父亲下班常被人请去上山开山炸石，打地基盖房子，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石匠”。

缘分

       难能可贵的是五十年前父亲用这辆小推车，装上老家烧制的龙缸，龙缸里面再装上煤炭，早晨从我老家出发，推着小车一路往北走了一整天，不辞辛劳赶到了桓台索镇县城，把车上的龙缸和煤炭换成了粮食和胡萝卜，晚上买上一瓶乌河酒，边走边喝，乘着酒兴连夜赶回了老家。这次是父亲推车出门最远的一次，逢人便说桓台是鱼米之乡，水塘遍地，家家出门划船，人也厚道朴实。还常提起索镇酒厂的原瓶装乌河酒香醇味道好，津津乐道，赞不绝口。

父亲与桓台有缘分，我也与桓台有缘分，没有想到十年前，我从部队转业辗转公安岗位多次，竟然扎根桓台工作至今。想到每次我回老家都与父亲喝着黄河龙把酒话桑麻，父亲酒兴浓时总是提起自己推着一车炭到索镇换粮食的情景，我总是说带着父亲到桓台转转看看，遗憾的是由于我工作忙也未能如愿。如今在天堂的父亲看到我在桓台工作一切都好，他也就放心了，儿子我一定会好好工作，多为桓台做贡献

洋车

        我记事起就知道我家有一辆青岛产“国防牌”自行车，是父亲上下班的唯一代步交通工具，听母亲说是父亲用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的粮票和饭票换来的，因为我家离父亲上班的西河煤矿每天来步行20多公里路程，每天步行上班走近路来回要三个多小时，父亲为了节省上下班时间，多在家干农活，便咬紧牙关饿着肚子从别人手里买下了这辆自行车，当时在我们村子里是件稀罕物，也堪称是件奢侈品，有的邻居或是亲戚有急事来求借，父亲只要是下班在家都是慷慨相助。就是这辆车一直陪伴父亲上下班三十多年，我算了一下，行程大约围绕地球赤道转五圈还要多，一直到父亲退休，不知轮胎换了多少条，轴承内的钢珠和辐条不知换过多少回，虽然油漆没有原来那么新亮，车的钢圈有些变形，行走起来有些摇晃，但在父亲的精心擦拭保养下依然亮如新车，后来，车被奶奶借给了她弟弟贩卖蔬菜生意用，就再也没有送回来，父亲一直惦记着他心爱的伙伴，有时喝酒谈到此事，心中不免有些无奈怜悯，父亲病中恍惚时还念叨着,我的车呢，我要上班……

       与病魔斗争了近十年的父亲走了，是从医院匆匆走的，还没来得及回家看看，走时没有留下一句话，走的非常从容，走的非常安详，好像静静地睡着了一样，病床前，我握着父亲被针打的臃肿的手，悲痛欲绝，感觉到天踏下来了，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了父爱的崇高和伟大，我大声呼唤着：“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要离开我们，儿子还有好多话儿要对您说……”

手提包

        我小时候，父亲上下班时自行车的车把上总是挂着一个黑色人造革手提包，方形款式很普通，包口带有拉链，包面上印有白色手写体“上海”二字和楼房建筑的图案，用久了上面的图案字样渐渐变得模糊了。

父亲的手提包对我们兄妹三人来说及具诱惑力，有时我想的嘴里直流口水，每天放学回家都在家门口盼着父亲下班回家，有时迫不及待地跑到门前路口迎接，当父亲骑车的身影出现在门前路口时，老远就闻到包里香喷喷的味道，我们就一起迎上去，争先恐后地去抢父亲挂在车把上的那个鼓鼓的手提包。

父亲上班时的包是空空的，下班回家总是鼓鼓的，沉甸甸的，有时包的拉链都拉不上了，每次包里装的都是（高顶）白面馒头、油（花）卷、肉（素）火烧、烤面包、油饼、油条，还有炸肉、炸鱼、炸茄(藕)盒之类的食物，都用黄黄的纸包裹着，纸上有时都浸满了油渍，时间久了，手提包里外都是油渍渍的，这些食物都是父亲每天省下的饭票给我们换来的美味佳肴。每次父亲看着我们吃的时候，总是叮嘱我们不要抢都有份，不要急慢慢吃，我们个个吃得津津有味，父亲看到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慈祥的脸上总露出甜蜜的微笑。我们让父亲一起吃，他每次都说自己在矿上食堂吃过了，推辞不过时只咬一小口，表示一下算是吃过了，其实，他下井挖了一天的煤，还饿着肚子等着母亲做的粗茶淡饭呢。喝酒的父亲有时吃着我们剩下的残羹剩饭，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吃了长身体，我吃的再好也是浪费。

        有了父亲的手提包，国家经济困难时期，我们兄妹从来没有吃过黑面馒头，挨过饥饿……

家 书

       一九八七年冬季，高中毕业的我应征入伍，初到部队的新兵连训练极其严格而又残酷，重复单调的队列训练，三点一线的生活（三点：饭堂、宿舍、训练场；一线：走路要求三人成行，二人成列）还有初到部队的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饭菜不可口等诸多因素，使我产生了厌烦情绪，人在训练场，心却飞到了家乡，每当训练结束后，我独坐床边想念家人，越想越难受，有时偷偷的摸眼泪，特别是看到同班的战友家里来信时，我想家的念头更加强烈，就在我想家的时候，家里来信了。也是我当兵以来收到的第一封信（那时通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

        浓浓思乡情，家书抵万金。我手里拿着家信兴奋和喜悦无以言表，激动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洒落地下，看到牛皮信封上刚劲有力的方块字（父亲高小文化程度，写的一手好钢笔字）便知是父亲的亲笔信，高兴的我急切撕开信封，两页信纸，一睹为快，见字如面，字里行间表达了父亲对我的关心和挂念，让我听领导的话，团结好战友，好好训练，好好当兵，相信我一定能行。嘱托我出门在外要多注意身体，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我操心，在部队好好干，长口志气干出个人样来。当时我拿着信跑到空旷的操场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谁说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啊。从此，我暗下决心：一定不辜负父亲的期望和嘱托，好好干，好好当兵，一定干出个人样来。

       这也是父亲一生中给我写的唯一的一封信，我一直珍藏在身边，成为我人生路上励志奋斗的座右铭。

福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为了挣钱养家， 十六岁的父亲便进入淄博矿务局西河煤矿成为一名煤矿工，像普天下的煤矿工人一样，为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力争上游，大干快上，为新中国多挖煤，起早贪黑，冒着风险，上井下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井下，大干苦干拼命干，一干就是三十年，干了一辈子体力活，一直到光荣退休。但是，长年的井下作业，环境潮湿，空气污浊，从来没有得过病的父亲,老年患上了矽肺炎和风湿性心脏病，病发时常常憋得喘不过气来，乐观的父亲总是说自己比起深埋在井下，牺牲的工友，我幸运多了。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我这点病不算什么。井下三十多年经历大小事故无数次，而每次事故父亲都是有惊无险，领导说父亲是一员福将，沉默寡言的父亲总是默而不答。

        父亲走了，虽然没有给我们儿女留下多少金钱家产，但是父亲的精神永活在我们心中，给我们儿女们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那就是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说话，老老实实做事。正是父亲这种创业实干精神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一生。激励我人生路上奋斗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