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绿意凝心

早春的阳光，明亮而温暖，漫过窗户，洒在他黯然失神的眼眸，这丝温暖并没有让他的脸色红润起来。曾经饱满的脸庞，现在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松弛、苍白、憔悴、没有一点血丝。

昨天刚下过一场小雨，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隐约可以嗅到空气中湿朴朴的气息，带着春天特有的甜意。这是个万物萌生的季节，只等几场春雨，一阵春风，所有的生物将齐奏生命的乐章。生命，这是多么美好而令人神往的字眼，而这样的美好，与他却像天边的云，那样遥不可及。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的抽离，像一盏行将熄灭的油灯，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亮。有时他常常想，人要像植物一样就好了，蛰伏一冬后，第二年的春仍然可以在枝头绽放新的生命。

他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天边的云悠然而闲适，像一朵朵盛开的雪莲花绽放在蔚蓝的天空。柳树仿佛已有了浅浅的绿意，是"远看近又无"的那种，像笼了一层轻纱，那朦胧的美让人们充满了无限美好的期待。他忽然发现，那些经常路过的风景竟有着如此怡人的美丽，自己以前只顾匆匆地埋头走路，常常对它们视而不见，这样的美景，也不知错过了多少。

对面的门诊正在施工中，他隐约可以看到那些攀爬在脚手架上的工人，他们正在用自己结实而粗壮的臂膀创造着这样城市，他想象着他们头顶密密的汗珠，内心充满了羡慕。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他多想像他们一样，可以尽情挥洒自己生命的活力。

可现在的他却只能对着天空的恹恹一角发呆，连翻身起坐这样最简单的事情，也要靠别人来完成。他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有些口渴难耐，为减少小解的次数，为了不给妻子增添太多的麻烦，他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喝水了。妻子正靠在床边打盹，昨晚他发烧，她几乎整夜没有合眼。他不忍心再惊扰她。这些日子她太辛苦了，没日没夜的照顾自己，还要抽空回去看护年幼的小儿子。于是，他决定自己去够放在床头柜的那杯水，让妻子再迷糊会。他努力地用一只胳膊肘撑起半个身体，一点点往前挪动着，颤抖着手伸向杯子。不过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几乎耗尽了他浑身的气力。等他好不容易够着水杯时，那杯水却意外地被他碰落了，怦然响声还是惊醒了睡梦中的妻子，他颓然跌落床上，懊恼地闭上双眼。妻子连忙起身收拾，一面温柔地嗔怪他"想喝水干嘛不叫我呢？自己的老婆还不好意思使唤，把我当外人吗？"

自从他生病住院，妻子就一改往日的唠叨和泼悍，变得异常地温柔体贴。这多少有点让他不太习惯，有时甚至会忍不住怀念她的唠叨。以前，每次他喝到烂醉如泥回家时，总会遭到她一通数落："你不要命了吗？总喝这么多，为什么总把我的嘱咐当耳旁风………"可埋怨归埋怨，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每一次发完牢骚，她总是会为他倒一杯蜂蜜水，收拾他吐的一片狼藉。每次他加班到深夜回家，她也会不停地絮叨"你把命卖给公家了吗？谁会像你这么傻，这样没日没夜工作……."曾经，她的唠叨，她的河东狮吼，让他厌烦至极。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如天籁般动听。她的每一句看似烦人的唠叨里包含了多少的关爱和疼惜。

妻子收拾好一切，给他重新倒了一杯水。又开始为他翻身擦洗，这样的翻身一天至少要有两到三次。每一次都极其艰难费力。她低头弯腰用劲搬动他的那一刻，他看到她额角滚落的汗珠。那鬓角一缕汗湿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点点银丝。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仿佛老了十来岁，曾经丰盈的身形变得淡薄瘦弱，腰背佝偻着，从背影看，已然像个老妪了。其实，他们并不算那种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可十几年的相濡以沫，早已将彼此融入了自己的生命。这么多年妻子跟他吃了许多苦，眼看着日子一天天渐好，他却生了绝症。他常常对妻子表示愧疚，可妻子总是微笑着劝慰他："以前，总是我依靠你，现在也该你依靠我的了，还好我身强力壮，肩膀也足够坚实，你就放心的靠过来好了。"坚强的妻子总是这样甜甜的笑着，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落过一滴泪，可他知道，背转身去，她不知哭过多少回了，有几次她从外面回来，眼圈都是红红的。想到这，他顿时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点点泪滴从眼角悄悄滑落。

他也算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很少有什么苦难能让他落泪，包括得知自己的病情时，包括地狱般的化疗，痛不欲生的骨髓穿刺，他都没有落过泪。可唯有在亲情面前，他总是抑制不住自己起伏的情绪。

是的，最让他忍受不了的不是来自身体的疼痛，而是来自亲人的不舍和牵挂。他最害怕的就是母亲来医院看他，尽管他在电话里反复告诉母亲，自己近况很好，让她别太惦念，更不要来医院。可母亲哪里放心得下，总是会隔三差五的来探视。当他刚刚瘫痪在床时，母亲拄着拐仗，颤颤巍巍立在他床前，眼里噙满了惊恐和巨痛的泪水，只叫了一声"儿呀…….."便颤抖的说不下去了。她身体一直剧烈地颤动着，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那一刻他内心充满了愧疚，自己还未尽多少孝道，却让风烛残年的老母亲经受这般精神崩溃的折磨。

最让他开心的事情，是刚刚呀呀学语的小儿子来看他。他浑然不知家庭发生的重大变故，更不懂爸爸为什么每天只知道躺在床上。他总是开心地绕着病床转来转去，并且拉着爸爸的手使劲往起拽，一面奶声奶气地叫他"爸爸坏，不跟我玩。爸爸起来，跟我回家。"儿子的一声声呼唤更是让他未语泪先流。

他可以想象到，他的离去会给亲人带来怎样的痛苦。"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幼年丧父"。由于他的离去，这人生的三大悲剧都将在自己亲人的身上上演。所以，为了所有爱他的人，他都得坚强地活下去，咬着牙活下去。即使是生不如死，即使是痛不欲生，即使是九死一生，即使他不能再为家人做任何事情。只要他还活着，这个家就是完整的家。

当生命的唯一目标，只剩下活着时，便会想明白许多事情。那些自己一直以来拼命追求的东西：职位、名利、房子、车子、钞票、香烟、美酒……现在却如啤酒的泡沫一般，虚无缥缈。

在生命面前，所有的人生失意，职场争斗，生活恩怨，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大家都会赞美夸父逐日的执著勇敢，可有多少人质疑过他盲目的狂热其实是徒劳之举。举眼望望周遭，现代人似乎也都在地加速地向前飞奔，仿佛前面有无限的美好在等着我们。我们忽略了身边美好的风景，落下了身边最宝贵的亲情。其实我们的父母并不一定非要我们功成名就，荣归故里，也许你能陪他们吃一顿饭，他们就会倍感温暖。也许你的爱人并不一定非要住很大的房子，只要你们能平安健康的厮守一生，即使是窝居，也一样可以感到幸福和甜蜜。

如果，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他一定不会像今生这样。为了赚取更多的财富，熬夜加班，没日没夜的工作；为了晋升职位，没完没了地应酬，明里暗里的争斗；为了交朋结友，胡天海地的吃，烂醉如泥的喝。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他一定会听从家人的劝告，珍惜健康，珍爱生命；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他一定不会再那样忙忙碌碌，而是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亲人；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他也许会选择平静淡然、健康乐观地生活；如果生命可以重来`．．．．．．

可是，生命又怎么可以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