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作宏老师的美篇

老焕

<h3>我记忆中的夏收</h3><h3> 党作宏</h3><h3> "六一"前后,漫步郊外,除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呈青绿点缀外,大地全被金灿灿的麦浪所覆盖。一只只布谷鸟掠过天空,鸣唱着音节分明而清脆的"算黃算收",仿佛告诉人们一一又一个一年一度的夏收来到了。</h3><h3> 人常说,故土难离,乡愁难忘。我作为一名游子,虽然离开故乡四十多年了,但望着这遍地黃金麦波和路上急驰的"大联合",不由人又想起当年故乡的夏收。</h3><h3> 我的故乡在陕西关中东部的"四县庙"附近。据老人讲,此地因鸡鸣一声可听渭南、蒲城、富平、临潼四县而得名。地域偏僻,落后闭塞。从一九六一年到一九七二年,恰好是我小学到高中的求学阶段,因而有幸参加了故乡夏收的各个生产环节。</h3><h3> 那时的农业是铁犁牛耕,人们靠天吃饭。每逢夏收,如临大战,全民参与,如火如荼。在这"麦忙天"(方言指夏收),县、社两级地方小厂矿,暂停歇业,职工返乡,随农收麦。各中小学麦前两三周,晚上排练文艺节目,尔后组成规模不等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奔赴各村各队,用喜闻乐见的快板、对口词、三句半、小歌舞、短剧等形式,动员群众万众一心,誓夺丰收。临近开镰,中小学散放忙假,分年龄段投身力所能及的夏收,一到四年级由老师领队拾麦,五六年级两三人一组分为若干"红领巾岗哨",中学生随社员"实习"劳动。</h3><h3> 那时的夏收,劳动工具简陋,生产资料落后。尽管没有一件"冒烟"的机械,煤油照明,手工作业,但陕西关中毕竟是中国农耕文明最早的发祥地之一,这里的夏收农具五花八门种类繁多洋洋大观。如割麦用的长镰、刀片、磨石、钐麦杆子……拉运麦子用的木轮或胶轮大车、各家各户的架子车、独轮车、麦绳、扬门(一种倒梯形状的木架,插在车厢前后起挡物作用的装置)、桑杈(一种由山木培育而成专向大车装麦的三股大杈)、搂麦钯、牛马套……打场用的各种杈(铁杈、木杈、竹杈、三股、四股、六股、八股、十股、十二股等十余类)、软硬糜竹扫帚(软糜扫帚掠麦疙卒,硬糜扫帚扫场)、大小推板、秸杈(一种打麦场专用的装有两小木轮的运麦秸大型农具)、麦钩、木锨……晾晒小麦用的芦囤、麻袋、线袋、铁箩、撮子(向口袋装粮食用的带有提手的铁皮方簸箕)、推板、晒钯、簸箕、竹筛、大风车(一种净化粮食的手动风力装置)……等等等等,不下二三十种。这些不同形状的农具,虽专物专用,各具异能,但劳动效率却十分低下。一个生产小队百余名劳力,尽管个个汗流浃背,夜以继日,但完成三四百亩的夏收任务,却耗时很长。若风调雨顺天少打扰的话,夏收约需二十多天。若遇风雨天灾,整个夏收就可能延至一个多月甚至更长。</h3><h3> 那时属"大锅饭"体制,"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农村缺衣少食,社员长年以杂粮粗菜充饥,偶尔吃顿面条,相当于过了"生日"。非逢年过节,白蒸馍绝难露面。若发现谁家吃"一箩子"麦面馍,保准是这家正在搞基建盖房东凑西借而为之。那时节,常常会看到这种情况:饥肠辘辘的农民,若不经意间发现撒落在地的麦粒,定会像发现宝石一样惊喜,立马弯腰捡起装兜或嘬于口中……</h3><h3> 那时,老天并不作美,似乎毫不怜悯袒护饥寒交迫的村民,常常喜怒无常,乱发"脾气",令农人苦不堪言饱受摧残一一正骄阳似火,忽飞沙走石;正风和日丽,忽轰雷暴雨;正热浪滚滚,忽冰雹袭击,正梦見丰收,忽火神肆虐……任何一次天灾人祸,都会使夏收蒙受损失,严重时可使眼看到手的收成毁于一旦……在我的记忆中,当年的夏收从来就沒有"风调雨顺"过,天灾年年有,只是程度不同罢了……我见过被雹子击落满地的麦粒,听过被熊熊大火吞噬</h3><h3>麦田时人们悲痛的哀号,堵过被雨水冲跑的裸麦粒,吃过出芽麦蒸的黏黏馍……</h3><h3> 劳动效率的低下,自然灾害的频繁,农业设施的简陋,视粮如命的饥饿,这诸多因素赋予了当年夏收诸多特殊意义。它不光表现为农村一年中最重要最紧张的生产环节,而且又是一群手持简陋农具和老天短兵相接的"肉搏",更是一场食不裹腹的饿汉用血汗从"龙王"口中夺食的激战!它所展示的是一群组织起来的农民最波澜壮阔的"原生态"自然农业生产画卷。</h3><h3> 最能体现当年对夏收组织上重视程度的,莫过于开镰前的與论和准备工作。全体干部群众在夏收来临之际,视"三夏"如"三大战役",各級行政部门先后组建"三夏指挥部",层层大会动员,级级广播誓师,党政"一把手"御驾亲征,走马灯似地四处督促,机关干部下队包片,时时电话畅通,及时安排要务,天天查漏补缺,统计作业进度。公社大队两级创办"三夏简报",比学赶帮开展竞赛。各小队制订夏收公约,明确规定除怀里抱的(幼儿)炕上卧的(病人),都必须无条件参加夏收;夏收期间,任何人不得办理大小礼事(除丧事外);不得修建;不得外出务工;不得旷工、迟到;不得在村外吸烟、带火出村;不得赶集交易;不得打架斗欧;不得酗酒闹事……一时间,夏收战幕迅速拉开 : 村庄土墻上,到处是三米见方的白灰大字,"防风防雨防火防盗"、"保卫三夏人人有责"、"精收细打颗粒归仓"等巨幅标语格外醒目。一口口偌大的水缸注滿清水,一二十米间隔一口,围住打麦场,俨然一尊尊枕戈待旦的消防神兵。成年人只要迈出村口,立即就有"红领巾岗哨"过来"搜身",检查是否携带烟火。饲养员半月前就辛苦的给使役牲口加料添力。木工社员在库房己提前检查修理夏收农具。社员们早早就把自家的收麦农具拾掇一新,刃子磨了又磨,木把刮了又刮……人人似乎铆足了劲,大有和老天一决输赢的架式!</h3><h3> 最能体现集体力量的"战斗"是"搁场"。渭北关中农村小麦碾打主要在打麦场上进行。"搁场"也叫"搪场",就是在收麦前几天,选择村边通风向阳靠路方便的二十多亩大一块地,用一天一夜的时间,让其变为坚硬如石平整如镜的打麦场地。其基本作业程序是:带根拔掉场内的庄稼,使其场内产生五六公分地表虚土</h3><h3>一一纵横重耙重耱,使其虚土净化平整细实一一精壮劳力推拉多个镜面碌碡反复碾压使其定型。"搁场"的关键是虚土层要适度潮湿,过湿易裂,过干易烂。若麦前遇天雨,适墒抢搁,尚不算难事。若麦前无雨,那"搁场"可是一场全民参战的硬仗!往往是选择一多云天气,避免暴晒利于保墒,动员全村老幼,午后挥镰挖场地庄稼根,同时引井水到场地附近,男士提桶女士端盆小孩提罐,取水泼场,天黑前场地必须泼完。经一夜回润分墒,次日清晨耙耱碾压可一气呵成。不说耙耱碌碡,单说泼场的场景,那真叫一个壮观: 二十多亩场地,持桶盆罐运水者近二百人,老太媳妇小村姑,老头小伙小孩童,无需点名,不求奖励,全部到场,无一旁观,熙熙攘攘,嘻嘻哈哈,担水的"格兹格兹",端水的小心翼翼,提罐的见缝插针,你来我往,疾步如飞,形态各异,男女老幼,滿身泥浆,一路携水一路歌,偶尔爆发因不慎滑倒者的哄笑声……他们把携来之水,先倒进如排兵布阵的一个个水桶中,再由几个有经验的老农,把水桶之水用瓢"哗哗哗"的泼进场地起点的虚土上,泼遍泼勻,井然有序。此情此景,犹如云南泼水节,湿地面积在此起彼伏的泼水声中,逐渐延伸扩大……三四个小时之后,二十多亩焦土层全变为暗潮的湿地,这岂不是集体力量人定胜天之举么?!</h3> <h3>收割小麦是夏收的"开幕式"。能把割倒的小麦快速的拉进打麦场,预示着夏收一半的成功。然而这两项工作,任务之重,速度之快,劳动强度之大,作业条件之艰苦,是生产队平时任何重体力劳动所无法比拟的!任何一个身强力壮的庄稼汉,在完成这两项工作之后,都会感到精疲力尽!正如当年顺口溜所言:春雨贵似油,夏收累死牛!</h3><h3> 收割小麦,全村妇女是主力军。由三四十个身瘦体弱的娘子军,要在一周左右时间内,仅凭她们手里的长把木镰,硬生生一镰一镰的放倒三百多亩小麦,现时想来真可谓天方夜潭?但是,当年那些媳妇村姑们,竟然年年能拚死拿下!真不知这柔弱之躯何来如此爆发力?!每天朦胧亮,这支割麦"特战队",携带镰刀、水壶、备用刀刃、冷馍干粮等全副武装,高声说笑着,纷纷扑向待割的麦田。到了地头,一字排开,一个个遥望麦田尽头,用手绢把镰柄和右手腕缠系一体,往手心吐口唾沫,俯身下蹲,紧跟前镰,鱼贯相随,差落有序,渐成斜队,一把把飞龙走蛇的利刃,狂舞着,跳跃着,闪着亮光向小麦根部戮去,扬起微微叶灰……一时间,耳边再无谈笑声,只闻单调悦耳的"嚓一一嚓一一嚓"。她们手中舞动的飞镰,瞬间变成所向无敌的魔具,夹裹着呼呼作响的风声,以排山倒海之势,向麦田深处卷去,身后二三十米宽一拢拢麦子乖顺的成堆而躺……兩三个时辰后,长畛子麦田己割到尽头。割手们枯叶满身,灰尘滿脸,汗痕道道,鼻孔黑黑,使劲咳一声,吐出一口口黑痰……她们瞅着对方的大花脸,互相取笑着,返程中用手不断捶打酸麻的后背,重新回到起镰的地头。喝水,吃馍,换刀刃,稍时休息。在炎炎烈日的炙烤下,新一轮刮风式割麦狂潮再度沸腾……一块块大小不等的麦田在飞舞的镰刀中,一天天倒下……这一群"蓬头垢面"的"女疯子",争相狂舞着手中镰刀割麦的场景,是夏收开始最靓丽的一道风景。</h3><h3> 割麦那几天,妇女们几乎近二十个小时脚手不歇。清晨,顶着星星进地。晚上,踏着月光收工。巨效伟绩,令人赞叹!除每人每天平均割麦近两亩外,还要担负回家烧火做饭、饲喂猪羊、照顾老小、洗衣服、买菜、磨刃子等许多杂乱家务,每晚最多能睡四五个小时。连续几天,个个人困马乏,甚者坐地成眠。就连过门不久的新媳妇,也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间休时躺在麦秸上,忘却矜持四仰八叉沉睡而去……但只要"开割"号令一响,都会立即鱼跃而起,瞬间绵羊变猛虎,立扑麦田……因为她们知道:收麦关乎全年温饱,割麦是龙口夺食的开端,再苦再累,停不得,更慢不得!可以推迟吃饭的钟点,可以缩短睡觉的时间,可以不顾老病人在床哼哼唧唧,可以不管留家幼婴哭哑嗓门,唯独不可停下手中的镰刀!</h3><h3> 当然,割麦并非单纯的辛苦与枯燥,其中也不乏浪漫与快乐。当年,秦川关中一带,鹌鹑、"角角"(读作juejue,方言,属百灵鸟的一种)、野鸡(雉的俗称)等鸟类,都对静僻幽深的麦田情有独钟,喜欢在茂密的麦田中筑巢抱窝,麦熟时幼雏出窝。这几种鸟漂亮的羽翼、灵巧的身姿,尤其是"角角"那十分婉转悦耳的啼鸣,深得村民们喜爱,总想笼养几只,以添生活乐趣。如果能有幸捕获一只,无异于得珠宝美玉。这种机会恰恰恩賜予割麦娘子军。她们在割麦时往往会碰到鸟们的幼雏从窝中仓惶逃生,蹦不远,也飞不高。一旦被媳妇村姑们发现,立即像小孩童一样活跃起来,一哄而上,群起而捕之,随雏鸟忽蹦忽飞的逃生,她们边追边喊,时而匍匐急扑,时而扬臂跳捉,一片喧闹景象……最激烈热闹的莫过于麦地撵兔。常会发现失去麦田保护屏障的兔子,一蹦三跳,逃窜如飞。全体麦田作业人员随之狂奔,疾呼高喊,围追堵截,整个麦田,顿时沸腾,狗撵人助威,镰打杈追拍,喊杀声狗吠声顿时交织一片,其热闹程度不亚于西欧斗牛场……虽说撵兔的失败率较高,但这些夹杂在田间劳动过程中的偶发竞技活动,无疑对疲劳的人们注入了新的活力,顿觉心旷神怡,精神倍增。 </h3><h3> 拉运小麦进场,非男劳力莫属。那时,一个生产队也就两三辆大车,分胶轮和木轮两种,它是拉运小麦的主要工具。胶轮大车用"高脚子"(指驴骡马类)牵拉,速度较快。木轮大车用黄牛牵拉,速度较慢。大车一般均为"三挂"(三个牲口一辕两稍),特殊情况可加偏套牵拉,形成"四挂"或"五挂"大车。车前车后的网格上,斜插两米多高"扬门",以便多装小麦。一般一辆大车可拉麦七八亩。男精壮劳力全部安排跟车装麦。每辆大车配备八个男劳,六人持杈分左右挑麦装車,一人在车上整理麦垛,使其车上麦垛上大下小,呈倒梯形状,确保重力平衡,尔后与车下人上呼下应,喊着号子,用酒盅粗麦绳把麦垛匝紧。车后跟一男劳操作搂麦钯,肩拉手挟,疾步快行,纵横往返,搂拾散麦。当然,不远处会有几十名小鸟般拾麦小学生,叽叽喳喳,跳跃起伏,携笼捡拾零星的麦穗。</h3><h3> 拉运小麦进场这几天,可以说是男劳力进入"太上老君八卦炉",其劳动强度濒临极限。他们从清晨四点到晚上九点兩头不见太阳,除回家吃饭外,全天在麦田或场里干着繁重的劳作。跟車装麦,一杈麦子五六十斤甚至更重,要奋力挑起举过头顶,疾步挚重撵车上探装垛。一天下来,腰酸臂疼,连装三天,定有人败下阵来。拉麦车进场后,装車人员需逐杈卸载,"搭生麦积"(家乡把沒碾打的麦子叫生麦,把生麦在场周垛起叫搭生麦积)。生麦积一般三四米宽五六米高长度不等。搭生麦积的好处有二,一是有利于随时遮盖防风防雨,二是有利于捂热生麦让其"出水",便于以后晒酥碾打脫粒。搭生麦积的方法是由装车人在车上把麦堆一杈一杈挑起,奋力高抡到生麦积顶端,由生麦积上装垛之人将其麻齐摆好。这抡杈搭积,十分费力,男劳虽然采取車轮战术,轮流挥杈,但仍个个挥汗如雨,气喘如牛。拉运期间若遇大雨,男劳苦业翻倍。牲口大车因土软难以进地,他们必须翻晾麦垛,背麦出地,用架子车或独轮车拉麦进场,将生麦积好。晚上还需抢时加班,见缝插针半夜扬场,装粮入囤、腾空场地、排班巡夜……那种争分夺秒的紧张和作业繁多的杂乱,曾使多少男劳费寝忘食,"连轴转"者屡见不鲜!但他们大多以此为豪,常用这样两句话自勉自励:"不熬几个透关关,收麦不算男子汉"!("透关关"为关中方言,意为通宵)。</h3><h3>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有一种沿袭古老农业传统的割麦神器,全名叫"钐麦杆子",简称"钐子"。它是由竹筐、木架、长镰刀片、拉绳、木杆和手把组成。一个木长手把(右手掌控)连接一个盛麦子的大竹筐,又一木提手(左手拉拽)用细绳连接在长刃片刀(约一米长、五六公分宽)处的竹筐上。这种神器大多用来收割坡地或小片稀疏麦田。一付"钐子"一天可收割小麦十几二十亩,既快又净,效率之高,令人震撼。但操作难度较大,很少有人能驾驭此物。操作者右腿在前,左腿在后,双膝微弓,上身前倾,双臂向右抡起衫子,右手稳住木把,左手拉绳,连拉带拽,保持平衡,"钐子"呈扇形从右向左画弧,飞速向小麦根部钐去……其一招一式,娴熟而精湛,尽显农耕文化魅力。像舞蹈,比舞蹈有力度。像太极,比太极更粗犷。伴随着"嚓、嚓、嚓"和麦杆被割断的"劈劈啪啪",两三米宽的一垄垄麦子在钐麦杆子的来回飞舞中瞬间倒下……这原汁原味的古老技艺,以它的神奇和快速,彰显了农人的经验和智慧,是当年夏收最美的场景之一。</h3> <h3>麦子收拉入场后,除负责夏管、夏种(夏种夏管夏收简称"三夏")的劳力外,其余劳力全部投入打麦场作业。它是碾打脱粒晾晒的关键环节,属夏收主体作业,一般历时两周左右。虽然这一环节比前段劳动强度降低,紧张程度放缓,但打麦场工序要求严格,作业头绪繁多,技术要求各异,彼此相依,环环紧扣,必须节节扎实,步步到位,方能达颗粒归仓之效果。打麦场基本工序流程大致于后。</h3><h3> 清晨,由一二十名女工到场,推拉场中央"衣子"(昨晚扬场</h3><h3>留下的麦糠尘土混合物)、移除其他障碍物到场周外围,并把腾空的全场漫扫一遍,清除细石瓦块等杂物,以利初升旭日尽早赶走场面潮气。这道工序叫清场。</h3><h3> 待太阳约半杆高,全体劳力陆续进场,开始生麦摊场(俗称摊"头场")。男劳们掌麦钩、搂麦钯、三齿钯等农具,爬上就近的"生麦积"顶部,喊着号子扒拉下大小不等的生麦堆垛,少许劳力掌控大秸杈,也有三五小杈自由联合,连拉带搡地把这些堆垛推至场中央,撒开厚约一尺左右平铺于场面。摊满场以后稍时休息一两个时辰,进入下一道工序。</h3><h3> 翻场。全体劳力持四股木杈,一字长蛇阵从场周边翻场进入,各占一定宽度,向场中央翻晒生麦。其主要任务是费力的尽可能的把成撮生麦结体抖乱,使其薄厚均勻平铺晾晒。翻完后稍休息半小时左右,第二次翻场开始,俗称"拢场",比前次翻场难度加大,从场中央开翻,用力反复抖擞杈前生麦,待蓬松达极限时,用杈缓缓拢栽起,使生麦厚度由原来的一尺左右拢栽到和人基本等高,以利正午阳光通透暴晒,不留荫角。结束时翻圆场角,漫扫场边緣。完工回家歇息做饭就歺。</h3><h3> 如果天气正常,下午一时半左右准备碾场。那是一个用牲口拉着碌碡在麦场上周而复始,反复转圈碾轧,使麦粒从麦穗上与麦糠、麦秸分离的过程。碾场的四五个小时,活力四溅,热气腾腾。午后一两点,毒日当空,热气燎人,麦干场燥,正是碾场最佳时光。先由几名劳力高举十股杈,奋力将高拢着的生麦拍打压低,再由十数八个劳力套牲口拉碌碡进场碾轧脱粒。头套碌碡是"双挂"(由两个牲口牵拉叫双挂),由碾场能手驾驭开生道,负责掌握碾轧进度和身后碌碡转圆圈半径的大小。其它碌碡随其后转圈,碾轧前遗后棱。碾场者戴着草帽,脖颈上搭一条擦汗的毛巾,短裤汗夹(汗夹是一种自缝的渗汗无袖土布短衫),赤着膀子光着脚,胳肘窝夹一长把笊篱(盛接牲口粪便的一种农具),顶着毒辣辣的骄阳,踩在白花花的热秸上,一手牵拽着牲口缰绳,一手高晃着盘头飞舞的长鞭,挥汗如雨,大声吆喝着牲口一圈又一圈碾来轧去……那场周树上知了歇斯底里的叫声,清脆悦耳的长鞭炸响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串串牛铃声,干酥的生麦在碌碡的滚动下劈劈啪啪的响声,碾场者兴高采烈南腔北调的吼声歌声,加夹着翻场、倒粪、送水、替换碾场者众多男女劳力偶发的说笑声,好似一曲别具风格的交响乐,欢快而热烈。</h3><h3> 随着这个碾轧圆圈向前缓慢的推进,第一遍已碾轧过的麦秸被迅速翻起,继续晾晒,等待第二轮碾轧,进入起场工序。</h3><h3> 一般下午四点左右开始起场。由两个四股杈跟随碌碡翻场,持六股杈者把麦秸打成"行</h3><h3>子",持秸杈者跟进,拉运"行子"至场周垛起,持十二股杈者细筛一遍,拾走遗散长秸,仅剩场面薄薄一层"麦滚子"(麦糠和麦粒的混合物),由持推板、扫帚者把"麦滚子"集中到场中央,堆成小山状,俗称"孕堆"。尔后各种农具集中归仓,起场完毕。</h3><h3> 在打麦场集体劳动诸工序中,社员们一边作业一边谈笑风生,到处洋溢着新麦即将到口的喜悦。其中任何一个偶发的事件,都可能成为他们开心的"导火索"。我村有三大族人,每一族每一辈都有排行"老八"者。某日,恰巧有三个"老八"同在场里转碌碡碾麦,中途先后被本族晚辈替换,都叫对方"八大"(关中方言把爸和叔父都叫大)。不料,这一幕恰好被我村刚"落户"不久的徐姓"知青"看在眼里,他误以为"八大"这一称谓是年轻者对年长者的通用尊称。于是,他在替换另一转碌碡的长者时也对对方说:"八大,您歇会,我来"!一下子逗得全场人哄笑不已。从此,这位"知青"就有了绰号,叫"八侄子"。六七年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报纸头版头条红色大标公布。"政治队长"在场房领间休的社员学报纸。他不知"氢"字正确读音,就念半边字向前蒙,声宏如钟一字一顿大声读到:"热烈庆祝我国第一颗气弹爆炸",话音刚落,媳妇村姑们"哗"的一声,笑声骤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翻,眼泪汪汪,差点背过气去……</h3><h3> 起完场后,全部劳力回家休息。男劳力天黑到场,带着冷馍青椒,提着水瓶,一边惬意的吃喝,一边和其它人海阔天空谝闲逗笑,时不时观察一下树稍有无摆动,静等灵犀之风。说也怪,晚上十一点左右往往起风,进入最后一道工序扬场。</h3><h3> 扬场,就是借用自然风力把麦粒和麦糠分离的过程。它既是男劳专利,又属场里一景。既有技术含量,又最脏最累。</h3><h3> 说扬场脏累,是针对不掌握扬场技术的初学者而言。他们只知东一锨西一锨向高处抛撒,而不知上扬仰角如何确定?麦粒落点选在何方?不管风大风小,低头猛扬猛抛,结果费了牛力气,麦粒和"衣子"仍黏在一起,灰土弥漫整个"孕堆"上空。纵然扬场者把自已包裹得严严实实,那"衣子"则无孔不入,会顺着缝隙钻进脖子里耳朵里,扎扎的痒痒的外加些许刺痛。最可恨的是钻进鼻孔飞进嘴里的"衣子",会刺激扬者连打喷嚏,似乎要把心肺从口鼻中喷出一般。每一次嘴唇的轻微翕动,便会有无数的"衣子"飞进嘴里,和唾液混合后,特感碜牙。脸和胳膊更是飘着厚厚的一层灰土,手一挠,和汗搅成泥,脸立即变为"花猫",肢体变为"斑马"……</h3><h3> 其实,扬场是一种很有窍门的技术活。一看风力风向。风向决定扬场者布阵队形,风力决定上抛的高度和倾斜度。二是合理布阵。参扬者顺风向在"孕堆"旁,面对面排成两行,初学者站上风头,大"把式"(指能手)站下风头,确保吹走的"衣子"中没有麦粒。要求扬者尽量向上风头身前斜扬,锨尖带点抖劲,弧形抛撒。三是从下风口入手,及时"清项"(用扫帚把"衣子"从"孕堆"旁剝离叫"清项"),先扬出大"衣子",再戗出"红麦"(方言把未晒干的麦粒叫"红麦")。</h3><h3> 待顺风一起,男劳们持木锨迅速依"孕堆"面对面列阵,在周围四五盏"马灯"(一种手提有玻璃罩的大煤油灯)的微光中,比赛似的争抢着把"麦滚子"逆风撒向风头高处,一张张木锨头此起彼落,犹如白鹤亮翅一般。随着"刷、刷、刷"声响,在"孕堆"的三五米高空,漫天绽放着灰色的云朵,随风由浓变淡,緩緩向下风口飘落而去……偶遇风变大,随领头者"加劲"一喊,"刷、刷、刷"音节急骤加速,更高更大的灰色云朵,犹如灰龙拖着长尾,游弋在"孕堆"上空,其状蔚为壮观!</h3><h3> 大"衣子"扬出后, 进入"戗麦"过程。由一个扬场高手和持软糜竹扫帚的人合作完成。"戗麦"时,扬场者前弓后箭,膂臂用力,快速低扬抛撒,在身侧拉出一条两三米长的弧形麦粒抛物面。合作者站在落麦对面,包头戴帽,光脚大开腿,弓腰手带劲,用软糜竹扫帚来回轻掠麦堆上的"疙卒"(未脱净粒的麦穗和粗短麦秸的混合物),全然不顾麦粒雨对其身体各部的撞击。一条呈鱼肚状的红麦堆,就在他们的合力下渐渐隆起、涨大、直至戗毕。最后由其他人员装麦入库,清理"战场"。</h3> <h3>打麦场作业基本依照上述工序,碾完八九场"生场",再碾四五天"腾秸"(把"生场"碾轧过的麦秸重新碾轧),脱粒达百分百,麦秸成软又白,尔后垛成大"圆馒头"或大"杠子馍"状"麦秸积",以供牲口粗饲料和村民做饭引火之用。</h3><h3> 至此,打麦场四周再无麦垛,空旷豁亮。生产队放假两三天,让社员在腾空的打麦场上各自碾打"自留地"小麦。那年代,一大二公,完全彻底。全队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土地为集体经营。生产队为强化社员庄前屋后"鸡狗田"的管理,就依当时政策把这类田块分给各家各户经营,起名"自留地"。每人约二分地,一般家庭一亩多不到两亩,私自经营,收入归己,以弥补"大锅饭"口粮之不足。</h3><h3> 自留地碾打结束,全队精壮男劳力集中在打麦场,奋战整个夏收的最后一仗一一晒粮、分粮、交公粮。这是一个充滿着喜悦、狂欢与脏累的重体力劳动。它不光标志着夏收的結束,同时也洋溢着收获的喜庆,感受着生产队这个大集体的溫暖!晒粮常常开展劳动竞赛。三十多名精壮男劳分为三四个小组,每組十数八名,负责晾晒高叠三囤的红麦。参赛者每人一斤红(白)糖或麻花或糕点,以扛麦出仓晾晒速度快慢定输赢。优胜组每人多奖半斤,当场兑现。这时,参赛青年人人精神抖擞,个个磨拳擦掌,好像进入比武校场。比赛开始后,他们只着短裤,黝黑的肌肤闪着结实的亮光,疙疙瘩瘩的健子肉力度饱满。最费力最能考验耐力的当属提撮子者,一般由组长担任。他蹦上囤顶,使撮子快速起伏,像高速运转的装卸铲兜一样,一大口一大口吞食囤麦,转身吐进在旁张着口的口袋,全然不顾一股股土腥味扑鼻盖脸。待口袋灌滿,扛袋者来不及扎口,只用左手紧紧一捏,侧腰一弓,吆喝一声,在他人扶一把之后迅速上肩,一路小路奔向晾晒场地,斜肩松口,边走边倒。更有力大者,会将沉甸甸的一百多斤粮袋,不需他人助力,弓腰一轮上肩,飞步出库,嬴得一片喝彩……</h3><h3> 除此之外,若遇丰收年景或端午节前后,生产队会格外施恩,犒赏三军。在场房支起大案油锅,炸油糕分给每家每户,再次配发人丹、薄荷、清凉油、茶叶等消暑药(饮)品,以示庆贺收麦圆满,奖励夏收出过大力的全体社员。每逢此时,全队老幼喜逐颜开,欢欣鼓舞,人人齐颂"社会主义好"!</h3><h3> 分粮更是颠喜若狂。社员们早早将缸瓮暴晒停当。分粮时全场人头攒动,拿着各自的口袋排队,只等分粮者呼叫自己的姓名。看到金黃干透的热麦灌进自家的口袋,心中之喜无异于中彩获奖!虽说每人每年仅分基本口粮七八十斤,但省吃俭用细水长流足以保家糊口!</h3><h3> 分完口粮,剩余小麦除少部分入库,作为贫困救济和年终按劳动日数量再次分配外,其余全部装上胶轮大车,給四挂高脚子挂红搭彩,车顶插上彩旗,长鞭一甩,马蹄哒哒,奔向十几里之外的粮店,交纳公粮。</h3><h3> 故乡蒲城是关中产粮大县。公粮任务虽重,但社员们爱国情绪高昂。他们虽然平素以杂粮红薯为主,但对交较多的公粮无半点怨言。他们常常把"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无水小河干"挂在嘴边。为国分忧在他们看来责无旁贷。不管丰收欠收,年年交足公粮。有时还要奉献爱心,多交一两万"爱国粮"和几千斤"购粮",虽然因价低少买几个钱,但他们常常以捧回粮店爱国奖状为最高荣耀!</h3><h3> 如今,当年的夏收已成为历史,食不裹腹已成为尘封的一缕云烟,但它像一尊雕塑,全身刻满了时代的特征,留给人们太多的记忆。</h3><h3> 其一,夏收是农民为了保护劳动成果与天与地一次次鏖战的群体之战。当年夏收高溫高湿,天气怪异,变化无常,往往呼雷暴雨连三场,狂风连阴后面藏。虽然有"天气预报",但误报颇多。龙口夺食,一要积极应对,二要主动抢先,提前統筹安排,时刻关注变化。要求防风防雨等工作必须随时做好,依风雨动态随时加速和调整作业工序。整个夏收中,人们战天斗地的神经始终紧绷着,人与风与雨与黑夜进行的一次次鏖战贯穿始終。只要风雨一来,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吃饭睡觉,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贵贱职业,都必须立即出动,无一例外,人人披挂上阵,抢收抢装抢运。这种鏖战没有硝烟,没有伤亡,但同作战一样高度恐慌、紧张、忙乱和血泪相搏!顶着狂风暴雨,即使全身"落汤",但只要麦子没护好,人们是绝对不会撒手的!这才是真正意义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h3><h3> 其二,夏收是一支友善协力的和谐之歌。平时村民相处,免不了鸡毛蒜皮磕磕碰碰。但只要进入夏收,这些不愉快似乎全甩脑后,换以和谐相处的温馨情调。人们在夏收加班加点,一般都提着水壶带着干粮,有的甚至在水中放了糖、茶、消暑药之类,带青椒大葱黄瓜西红柿煮鸡蛋者也不乏其例。但在间休加餐时,这些水、干粮、蔬菜等几乎都是被"共产"掉的,人人礼让三先,慷慨大方。偶尔谁若碰见卖"冰棍"的,都是自购许多,端一草帽窝免费散給众人分享。在那个工值只有两三角钱的贫困年代,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浓浓乡情!队里"大场"結束后,各家各户会碾自留地"小场",但在摊翻拢碾起诸工序中,并非独门独户"各扫门前雪",而是自觉的互相救急,不分你我,合力完成。中途若遇暴雨,即使无小场任务的家庭正在吃饭,也会全家出动,奔向场里,不计关系疏密,不问是否有过过节,谁家进度慢先帮谁。这种自觉自愿无任何功利成份的团结协作,至今想起仍余温尚馨!</h3><h3> 其三,夏收既是集体劳动的壮丽画卷,又是苦乐相伴热闹非凡的欢乐海洋。夏收的二十多天,处处是风景,事事呈精彩,战地黄花分外香。村里村外人们匆匆奔走的忙碌,田间地头人来车往的喧闹疾呼,黑夜场里不断晃动的手电马灯,拉麦人一路高吼的秦腔乱弹,麦田推搡陷車的劳动号子,男女不同的作业场景,清脆的长鞭爆响,骡马的高声嘶鸣,"红领巾"拾麦的歌声,孩子们疯玩的跳跃嬉闹……共同演示着夏收的壮观、红火与紧张。在画卷的每一间隙里,虽然充满了大苦大累,但同时也伴随着大欢大乐。君不见当年打麦场间休时,几十名男女劳力聚集在简陋的场房内,戏谑逗笑者、胡吹乱谝者、打情骂俏者、爱出洋相者、追逐嬉戏者,犹如八台大戏同演,其爆笑欢乐声,简直能把房顶掀翻……这种无比欢乐的畅快像润滑剂一样,滋润着疲倦的人们始终保持着高昂的劳动情趣,永葆生机勃勃,活力四射!</h3><h3> 其四,夏收是孩子们嬉戏的天堂。大人们辛苦的夏收,为孩子们创设了一年中最丰富多彩的游乐环境。他们可以在高高低低的麦垛上翻山越岭,可以在麦垛下抽出生麦打成地道,筑构创意别致的安乐窝,可以在光溜溜的场面上拉上秸杈撒欢,可以在两个碌碡上支一木棍练习跳高,可以在红麦堆里打滚,可以在孕堆顶上跳远,可以在场周的水缸里洗澡,可以缠着大人用麦杆编织蚂蚱笼,可以拉着口袋躺在树荫下听大人们讲故事,可以拔马尾巴上树套知了,可以舀场周缸里水灌黄鼠……尤其夜幕降临,平整如镜的场面給孩子们提供了最为理想的嬉戏场所,可以尽情的玩自己喜爱的游戏。跳大绳、捉迷藏、滚铁环、驾马打仗、斗鸡、闯马城……可以扯着嗓子喊:"野雉翎,上马城,马城开,教你弟弟闯城来"……留恋不归,乐不思蜀,常常是大人们举着鞋屜往家里撵……</h3><h3> 四十多年过去了。伴随着改革开放农村经济体制的巨变,以及祖国四化建设的日新月异,当年热烈、紧张、拚命的夏收,将成为四十多年前中国农民夏收辛勤劳作的活化石。虽然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当年的一百多劳力参与历时二十多天的夏收,如今被几台联合收割机在短短两三天所替代,但当年夏收承载的乡愁,却是永远无法割舍的。那里有父辈辛勤劳作的汗水与足迹,那里有玩伴们追逐过的欢声笑语,那里有不能忘却的亲人故友,那里有自已亲历亲为的劳动故事……它是深藏于心的思念,魂牵梦绕,不易释怀!它是一支悠扬动听的歌,如泣如诉,余音袅袅!虽渐行渐远,却难以忘却……</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