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潇湘馆填词咏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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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红楼儿女们组建的海棠诗社，在经过了海棠诗会和菊花诗会两场赛事后，因凤姐生病休养，作为诗社发起人的三姑娘探春，受王夫人之命暂代凤姐管理家务，社长李纨和宝钗共同协理，无暇顾及起社的事，加上过年过节诸多杂事，诗社竟有大半年时间没有起社聚会了。

到了第二年的初春时节，黛玉因偶兴写了一首歌行体七言古风《桃花行》，引得众人诗兴大发。湘云打发丫鬟翠缕来请宝玉过去看诗，宝玉忙不迭地过去，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

大家见宝玉进来，都说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一个人想着起社，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诗社正该另立起来才好。湘云说：海棠诗社起在秋天，就不发达的，如今却好万物逢春，咱们重新整理起这个社来，自然会有生趣，况黛玉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岂不大妙？

众人一致说好。于是，一齐往稻香村来，征求李纨的意见。

到了稻香村，将诗与李纨看了，自是称赏不已，对起社的事亦无异议。于是当即议定：明日三月初二日就起社，改“海棠社”为“桃花社”，黛玉为社主。明日饭后齐聚潇湘馆。拟题方面，黛玉想写“桃花诗一百韵”。宝钗却说使不得，古来桃花诗最多，纵使作了也必落俗套，无法超越，比不得你这首古风，须再拟。

这时，宝玉的舅母，也就是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的夫人来了，于是众人被邀去见面陪着说话。次日，恰巧是探春的生日，因而又忙得开不了社。黛玉笑向众人说，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今天是她生日，如何得闲空儿开社。于是又改至初五。

过了两日，宝玉的父亲贾政忽有书信到了，告之六月准回京。府里众人皆喜，独宝玉愁闷不已。一向疏于功课的他，得赶紧收拾闲心临阵磨枪温习功课。黛玉知道，贾政回家必要考检宝玉的字书功课，临期交不了差定会受罚，便暗暗帮着宝玉抄写了一卷蝇头小楷字帖，把诗社的事便搁置着不提了。

探春、宝钗等众姐妹也都帮宝玉临了一些字帖，加上宝玉自己每日用功，大体可以搪塞了。不料贾政又来信说，因近海一带海啸，奉旨要顺路查看賑济方得回来，大概要到七月底回家。宝玉听了，松了口气，便把功课之事又丢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

〈02〉

时值暮春之际，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突发灵感，便作成一首小词，词牌为《如梦令》，心中得意，便写在纸上，先给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赞赏说：好新鲜，有趣儿，我却作不了。湘云便说：诗社里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岂不新鲜些？

黛玉听了，不觉心动，当即决定就在今日起社。于是，一面吩咐准备好几色果点，一面打发丫鬟们分头去请人。

这里，黛玉和湘云二人便拟了“柳絮”为题，又限了几个调来，写了粘在墙上。于是，在潇湘馆，一场以“柳絮”为题的填词比赛就此拉开了帷幕。

词是诗的别体，兴于唐而盛于宋。词最初称“曲词”或“曲子词”，是配合乐曲而填写的歌词。词牌是词的调子的名称，不同的词牌在总句上、每句的字数、声调上都有规定。词一般分为上阕、下阕，也有单调、双调、三叠的区别。

一会，诗社的成员便都陆续到来了。这次来的人中多了一个薛宝琴，她是宝钗的堂妹，不仅长得十分美貌，而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颇有诗才。

众人拈阄选调，宝钗燃了一支“梦甜香”开始计时，各自思索起来。

一会，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也忙写出来。宝钗笑说：我也有了，先看了你们的，再看我的。看来，宝钗是成竹在胸，准备压轴了。

探春写了半首，香已快燃尽。宝玉虽然写了些，自己觉得不好又都抹了，想要另写，香已燃尽。李纨笑道：宝玉又输了。又问：蕉丫头的呢？探春听说便把那半首抄写出来。

湘云是最早写就柳絮词的，先来看她的《如梦令》：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

柳树是最早传递出春天讯息的使者，是春天的象征，而柳絮飘飞是春光烂漫的美景，也是暮春的标志。

在湘云的眼里看来，那些满天飞舞的柳絮，恍若绣绒裁剩的绒头，随风飘荡，似烟雾清梦，弥漫着青草的香气。柳絮极为纤细、轻灵，无风时慢悠悠地落到地面，一遇风，哪怕是和煦的微风也会使它飘忽不定、漫天飞舞起来，用手是抓不住的，只能用手拈来。

而拈住了柳絮，就拈住了春光，却惹得杜鹃空啼、飞燕羡妒。但柳絮本无根，终会随风飘走，絮飞春尽，黯然销魂。于是，赏春、占春的美好心绪随即转化为留不住春光的无奈。

这首词很好地反映了湘云的特点，也只有她才能写出这样的词来。虽然湘云是个心意明媚不知愁滋味的人，但她也明白，美好的东西在能够留住的时候还是要千方百计把它留住，莫待失去后留下徒劳的叹息。

〈03〉

再来看三姑娘探春的半首《南柯子》：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探春从柳絮在柳枝上的情景想到了人生命运的跌宕起伏。尽管柳絮与柳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们相互间也曾紧紧地在一起，但只是徒劳而已。等风一起，柳絮就会随性而飞，任风儿吹遍东西南北，骨肉分离，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读过《红楼梦》知道探春命运的，就明白探春后来远嫁异域，骨肉分离，此半首词竟成了她的谶语。

宝玉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词作，见到探春这半首反倒动了兴，有了灵感，便提笔续写道：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众人看了笑道：正经你自己份内的又不能作，这续写的半首倒是很好。虽然好，也不能算。

宝玉续写的下半首与探春的上半首在情感格调的表达上迴然不同，挽回了词作中流露出的悲恸情感。毕竟，一首词不能太过绝望，即使分离也是暂时的，因为花开花落总有期。

初春时节，柳树抽出柔嫩的枝条，千丝万缕舞动春风，飞花弥漫。随着暮春的到来，黄莺愁啼，蝴蝶倦飞，柳残花墮，纵使再见也要等到来年春天。在宝玉看来，过去了还会有，今年花谢了，明年还会开，心中的渴望自会如约而至。

接着大家再看黛玉的一阕《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李纨等众人看了，都点头感叹说：好是果然好的，就是太悲了。

我们来看，这首词的起首句，一个“粉墮”，一个“香残”，便是凋零残败、香消玉殒的悲戚之调。“百花洲”是姑苏山上一处美丽的地方，传说中西施曾来此游玩过，素有“水滟接横塘，花多碍舟路”之说——凋落的花儿多的阻碍了舟船的行进，是哀艳之凄美。

“燕子楼”是古彭城（徐州）名楼，其间藏着一段千古伤绝对故事。唐代歌伎关盼盼为报答尚书张愔的宠爱，在他身故后寂寞空守燕子楼十余年，后因白居易的一首诗悲哀绝食而亡。苏轼有“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的名句。西施和关盼盼虽然年代不同，身世和人生际遇也不一样，但她们都是薄命之人。

黛玉从柳絮墮枝飘残，被东风吹散，随风飞舞和飘泊无定的特点，联想到了自己寄人篱下、孤苦无依的悲凉身世，抒发了在当时封建道德礼制下身不由己、只能听从命运摆布的无奈与哀愁，也预感到红颜易逝自己终究薄命的结局。

黛玉，她纵然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又能若何？除了在词作中发出这样的悲戚之音，还能说出什么更乐观欢颜的话呢？

〈04〉

接着又看宝琴的《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柳树是春天的象征，寄托了人们对春天、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而柳树又因其婀娜多姿具观赏性，且好种易活，自古就深受人们的青睐。汉代皇家的园林仅有三十六苑，长安东南的宜春苑，水边多值柳，但远不及隋堤的规模。

炀帝在修大运河时，曾下令在河堤上种植万株垂柳，种活一株奖绢一匹，还亲手植下了第一株柳树，一时兴起，又给柳树赐了个“杨”姓——与皇家同姓。于是，柳树正式成为“杨柳”，柳絮也成为“杨花”。

垂柳千丝万缕，到了暮春时节，东风起拂，柳絮随风飘零，春天的美景无影无踪，只有在明月之夜做着虚幻的梅花梦了。有多少人家的庭院里花落红销，又是谁家的门窗帘栊上沾满了清香的柳絮？

也许每个人的命运都有各自不同的难言之隐吧，花谢花落、柳絮飘飞的暮春景色，无论天南地北都是一样的。有些人习以为常毫无觉察，偏是那些离别之人感时伤怀，引出万千离愁别绪。

宝琴的词，众人看了都笑说：到底是她的声调悲壮，尤其是“几处”、“谁家”两句最妙。但宝钗却说她“总不免过于丧败”。

宝钗在上一场的菊花诗会中，仅高于落第的宝玉得了第四名，这一次填词她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妙着么？到了她压轴的时候了，对于黛玉的“悲凉”和宝琴的“悲壮”，宝钗是怎么想的呢？她说：“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的东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说好了，才不落套。”也就是说，她要显出“乐”的调子。

有人说过：写词向来愁语易工，欢情难写。我们从古代词作名家如苏轼、李清照、柳永、陆游等的作品中即可窥见一斑。柳絮是无根之物，始终处在飘泊游荡之中，这种飘荡无依不能自主的存在状态，使它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具有含悲带愁、离情别恨的文学意象。

那么，宝钗要怎样翻案才能超脱前人窠臼推陈出新呢？且看她的《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在宝钗眼里，柳絮不是因风飘零，而是在风中自由地起舞。所以，柳絮不但不怨东风，反而要感谢东风。是东风给了它们高贵的舞台，让它们相逐晴空翩翩起舞，舞姿轻柔优美，节奏均匀有致。

〈05〉

柳絮在春风中有时像蜜蜂围在一起，有时像蝴蝶成片飞去，何曾随水飘零？怎会萎落芳尘？欢愉融洽的欣喜之情跃然眼前。

人的身世和际遇不同，并非都是东风无情，机会人人均等，就看怎样把握。起落浮沉在于每个人自己的心态，聚散离合是自然之道，一切随缘就很好。

人要像柳絮一样，尽管四处飘飞，也仍不改初衷，无牵无系，无怨无艾，凭借东风的飞举扶摇直上青云，实现自我的价值。

宝钗的词表达的是一种轻盈欢愉、乐观明达、积极向上的情志，其感情基调与黛玉、探春、湘云和宝琴她们是迴然不同的。这首词也就是宝钗自我个性特点的鲜明写照，也只有她才能写出这样的词来。

宝钗的词一出，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

由此，宝钗在柳絮词一赛中又高于黛玉，夺得第一名。那“缠绵悲戚”的第二名就是黛玉的词，而“情致妩媚”的第三名便是湘云的了。前三决出，落第的是宝琴和探春。宝玉虽然续了半首，但因超了时限，连落第都不能算，就作交白卷了。李纨说这回要重重的罚他。可见，众姐妹对宝玉是“欺负”惯了的。还没等罚，贾政回家，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红楼梦》小说中，诗意展现笔墨最浓厚、写法最精巧、最具有文学性意义的三次诗赛〈秋爽斋咏白海棠、藕香榭咏菊和本次潇湘馆咏柳絮〉活动，到此是结束了。

从比赛结果上来看，宝钗看似两次胜了黛玉，但黛玉在第二次菊花诗会上，三首诗分别占尽前三，所以和宝钗几乎打了个平手。

如果说，大观园诗会是展现红楼儿女们诗才诗情的华丽舞台，那么，黛玉和宝钗，再加上一个史湘云，她们是这个舞台的主角，而唯一的男子宝玉，则是个配角，却是调侃打趣不可缺少的角色。

〈结语〉

作者曹雪芹把柳絮诗会安排在小说第七十回是大有深意的。此时的贾府，已是江河日下，大观园风飘残絮萧条衰败的迹象已显，而红楼儿女们的命运也在柳絮词中奏响了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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