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对不起！

温均有

　　黄昏，独坐山顶。看夕阳西下，感慨万千。日出日落，昼夜轮回。人之老矣，如残阳渐去。望老家苍苍茫茫，勾起往事件件桩桩的回忆。

多少事，如过眼云烟；多少年，历历在目。不堪回首，好在一切都已过去，唯有心里一句话，如自己的影子，挥之不去。我不知道，以怎样方式吐露，以怎样的方式表白。那是我说给孩子们的一句话——孩子，对不起！

　　大女儿小寒：在你们姐弟三人中，你是最坚强，最耐苦的。也许人的性格与生俱来，也许与你小时候的经历密不可分。你的童年，是伴着幸福，伴着苦难，伴着忧伤和无奈度过的。

       你七岁那年，是你人生中苦难深重的一年。我和你妈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政府因为抓不到我们，把我们家的粮食和家具全部拉走，甚至连一个打气筒也不留。不知道政府要那些破铜烂铁做什么，可咱家里真的是一贫如洗了。由于我们夫妻不投降，又没有人去做人质，政府派人用炸药炸了咱们房子的墙壁，推倒了院墙，砸掉了窗户。咱的家，毁得很惨。

      那时候还没有你弟弟，我们一家住在一个破庙里，像賊一样的躲着。所有亲戚都恐恐不安，因为我们，他们都有可能被抓去做人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破庙外电闪雷鸣，四个人坐在破席上抱成一团。突然，你说要回家，我问你为什么，你说撒落在地上的书，会被雨水淋湿的。听着你哀求的声音，我心里刀绞一样疼，家没有了，你们是我唯一的家啊！

　　我拿出舍不得用的手电筒，咱父女二人，偷偷摸摸逃回到了家。看屋里四壁皆空，地上狼藉一片，到处是炸药炸下来的砖头碎片，哪里还有什么书啊！看着这一切，你突然紧紧抱着我的腿，抬头望着我，用手使劲地摇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那稚嫩的声音，突然沙哑得听不清说了什么。听着你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心碎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脆弱的感情，抱着你，坐在砖头废物上，失声痛哭。我再也不顾被人听到，再也不怕干部抓我。即是死了，我也要哭出一肚子的委屈。

不知什么时候，一人站在咱身边。他用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也蹲下身来，我感觉到，那是你大爷。他摇摇头，哽咽着对我说：“孩子，快走！计生办的人正在村里抓人哩，你们赶快换个地方。”他塞给我二百元钱，让我走得远远的。我泪如雨下，我往哪里去啊！你七岁，你妹妹一岁，你妈有孕在身，在这风雨不止的夜里，哪里是我们的家啊！

出了村，我把雨伞交给你，对你说：“孩子，听爸爸的话，我实在带不住你了，你去姨奶家吧，上个坡，顺着大路走。到她家的时候，如果狗咬你，你就用伞挡住。大声叫你姨奶，你说出我的名字，她会收留你的。”说罢，我狠心的把你推向要去的路上。风雨中，我往另一个方向跑去。我不敢回头，我怕看到你弱小无助的身影。

　　几十年过去了，我不敢问你，那天夜里你是怎么去你姨奶家的。我怕我的询问，刺痛你未愈的伤疤；我怕你的诉说，刺痛我流血的心。

二女儿小青：在你们姐弟三人中，你是最活泼开朗的，也是生命力最为顽强的。按你的话说，你是夹心饼干的心。夹心饼干的心是甜的，而你的童年，却是在贫穷日子的苦难里度过的。

你六个月时，就失去母乳喂养，依靠面饭养育。家里没有钱，手擀面条，成了你活命的唯一主食。女孩子饭量小，面食又差，饿得你哇哇哭叫，却不愿多吃一口。因此，你瘦得皮包骨头，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酸。你妈抱着瘦弱的你，常常低头落泪。

你的童年，是在家里被抄之后度过的。艰难困苦，不言而喻。吃饭可以饥一顿，饱一顿，饿不坏就行。穿衣裳不能太将就，女孩子，不能衣衫褴褛，衣不蔽体。我的衣裳虽然可以将就，但是我的衣裳有固定来源。一个同学在部队，从头到脚，清一色的军装，年年有余。而你们的衣裳就困难多了。从别人那里讨来的旧衣裳，大一些的你妈穿，其次是你姐穿，最小的你穿。最苦的，就是你了，你不仅要穿从别人那里讨来的旧衣裳，还要穿你妈你姐穿过的更旧的衣裳。

　　记得你八九岁时，穿一件灰色大衣，对你而言是很大很大的，你十一、二岁时还在穿。据说那大衣原来是深褐色的，经几个人穿，已经褪色成为灰色的。说是毛尼，其实早已是麻袋的样子。望着你细嫩白皙的皮肤，看着你天真可爱的脸，穿一件大人们的破旧衣裳，我心里隐隐作痛。你妈晚上常常坐在你床边，等你入睡的时候，拿起那件旧大衣，再看看熟睡的你，摇摇头，黯然泪下。

有时候，看你对衣裳的破旧不屑一顾，毫不在乎，你妈和我害怕你是一个不修边幅，不会打扮的女孩子。谁知道，当家里条件变好了，你参加工作了，你的衣裳整整装了两柜子。你爱时尚服装，我没有生气，因为我欠你的太多，那种愧疚，是一种永远无法的弥补。想你小时候，从来没有为破旧衣裳埋怨过，此时此刻，我用什么来平静一颗父亲的心啊！

我每次从幼儿园门前路过，看家长们人流如织，车辆如梭，总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在心头。

　　你们姐弟三人，小时候，没有一个进过幼儿园。不是没有幼儿园，也不是不愿意让你们去，而是没有钱，上不起。看着村上的孩子一个个上了幼儿园，你们羡慕得心神不宁。下午放学时，你们常常跑到村口，迎接放学回来的小伙伴，听他们讲幼儿园里的故事。

儿子啸天：你小时候很听话，当两个姐姐上学之后，你总是一个人在家玩儿。说是玩，其实就是像放羊一样，大人干活，你在一边或玩或坐。有时候你趴在地上睡着了，我们还不知道呢。

有一天，我与你妈在田里栽红薯，你妈刨坑插苗，我挑水浇苗。当我从河里挑水回到田里，发现你不见了。问你妈，你妈又反问我，是不是跟我去河里了？我在回来的路上，并没有见到你，你一定是拐弯了，你那年四岁，跑得很快，我俩丢下活计，匆匆忙忙分头找。

山路弯弯，纵横交错，幸亏那时节没有高杆庄稼，一眼望去，一片田野尽收眼底。尽管你跑得快，但是时间不太长，想着你也跑不远。我心里不是太怕，你应该就在红薯地附近。

　　栽红薯都是下午的活，越晚红薯成活率越高。眼看太阳要落山了，还是不见你的踪影。你妈慌了，我甚至也慌了，嘴里不说，心里跳得厉害。你妈慌得失去理智一样，一边大声埋怨我，说我没有看好你，一边疯了一般，呼喊着你的名字，向远方跑去。

风里，飘荡着你妈悲切的哭喊声。路上，晃动着我奔跑的身影。等我看到你们母子时，已近黄昏。你妈背着你，一步一步艰难的往回走。她看到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把你紧紧的搂在怀里，生怕丢了似的。我没有问她什么，只是看她满脸泪水往下流去，满头乱发任风吹抚。她低着头，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汗水浸透的衣裳，贴在身上。

我看着你妈狼狈不堪的样子，心都碎了。又看一眼你，你像没事儿一样。我不禁怒火中烧，恶狠狠的问你:“你不好好玩，跑哪儿去了？”你见我发怒的样子像一头雄狮，怯生生的说:“我想上幼儿园，走丢了。”听了你的活，我忽然像泄气的皮球，无力的蹲下身子。一种愧疚涌上心头，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我没有给你们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让你们姐弟三人，在学习的道路上，都输在了起跑线上。虽然你的两个姐姐，现在事业有成，有工厂，有商店，有豪车，有别墅，但是她们因为没有读大学，在创业的路上，她们走得何等艰难，何等困苦。

孩子，对不起。你们母亲老实，我也实在，没有遗传给你们聪慧的天赋，使你们资质平平，我感到很惭愧。我已年近花甲，注定此生一事无成。但是你们不怕吃苦，敢以拼搏，个个出类拔萃。

孩子，对不起。我一生清贫，不能给你们留下什么资产，作为父亲，我感到很内疚。也许因为贫穷，使你们坚定了改变命运的意志，也许因为苦难，使你们奠定了顽强的思想基础。你们，让我很放心。

　　孩子，对不起。作为父亲，我做得很不好，而你们却做得很优秀，我一生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情，你们替我做到了。此生有你们，足矣。

2018年7月17日

本美篇写于去年，一直没有转发。一年来，有朋友在百度上见到，多次问我不发的原因，我不好回答。昨天又有朋友问起此事，说可不可以转发？我考虑再三，告诉朋友还是我转发好一些。谢谢大家的关心和阅读。不要打赏，请大家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