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尽管奶奶去世十几年了,她的音容笑貌、家里的每个物件已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中,大洋柜上的小摆件“老寿星”,吃饭用的长方形“木盘子”,炖肉用的三条腿“小吊子”等等,它们和奶奶爷爷一起,伴我度过了快乐而又幸福的童年,不过让我最不能忘记的,还是奶奶家堂屋东南角放的那个大板箱。</p> <p class="ql-block"> 奶奶和爷爷同岁,他俩都在南河种第三高小上学,当时老爷爷徐庆先生任这个学校的校长。奶奶叫杨爱春,是南河种村人,她学习成绩优秀,多次在县里举办的竞赛中获奖,高小毕业,校长租了一辆马车,领着十几个学生去太原参加考试,爷爷奶奶都在其中,结果途中遇到日寇入侵,刚翻过雁门关在代县一带,敌人的炮火就追过来,同学们纷纷逃命,老爷爷保护着几个女学生,混乱之后爷爷和几个男同学不见了,后来得知爷爷流落到繁峙一带参加了八路军,奶奶跟随老爷爷又返回了南河种,几天后太原沦陷,学校停了课,就这样奶奶失去了继续学习的机会。第二年,按照老家的传统习俗,经媒人介绍,与爷爷徐有为成了婚。</p> <p class="ql-block"> 爷爷参加了革命后,在繁峙、大石堡一带打游击。奶奶起初不知道,见爷爷每天天不亮就沿着大石口南山的边坡走了,天黑才回来,有时一走十几天。后来村里经常有游击队员活动,奶奶偶然发现爷爷身上藏着枪,这才知道爷爷参加了八路军。</p><p class="ql-block"> 1945年至1947年间,中共应县县委驻在大石口村,奶奶把里院自己家的正房腾出来让给部队,自己住在外院叔叔家的一个小下房。雷宜芝政委的办公室和卧室就设在奶奶家,雷政委住东房,刘志国(应县东南角人)等警卫员住西房,堂屋是办公室,电话机也放在堂屋。奶奶有文化,当时部队有的人不识字,奶奶有时教他们认字,也教他们写信,就这样耳濡目染,1946年奶奶挖了二升高粱米作党费,也加入了共产党。</p><p class="ql-block"> 乔日成和日寇勾结,在应县抓捕爷爷,没有抓住气急败坏,随命乔军抓他的老婆孩子,奶奶带着三个孩子(最大七岁,最小一岁)开始跑反,整整跑了半年多,每天东躲西藏,险些伤命。一天,她带着孩子逃到差里村,乔军很快就追上了,这时村口一个老乡说:快点快点,到前边的草垛子里藏起来。一会儿,乔军追来了,问老乡是否见一个女人领着两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老乡说:见了,刚才那个女人哭着,还说今天可没活头了,走到前边井跟前,边哭边把两个孩子推到井里,自己抱着孩子也跳进去了,不信你们到井里看看。几个乔军走到井口看了看,对着井底放了几枪就走了。后来组织派人找到奶奶和孩子们,把她们转移到山沟里的麻燕寺村住下了。抗战结束后,12团、13团驻小石口、大石口,应县南山一带逐步解放,雷宜芝政委安排奶奶下山去小石口学校当了教师。全国解放以后奶奶进了城,在县级机关幼儿园工作,她是县里妇女中为数不多的离休干部。奶奶一生品行端庄,为人师表,邻居街坊都叫她“杨老师”。</p><p class="ql-block"> 奶奶和爷爷既是同学,又经过战争年代的生死考验,两人感情特别深厚,结果爷爷1974年10月确诊胃癌晚期,不到半年爷爷就去世了,那一年奶奶56岁。爷爷的突然离世奶奶无限的悲痛,也给了奶奶沉重的打击。起初三姑和奶奶一起生活,三姑出嫁后我陪奶奶,白天上学基本不在,晚上下了自习住奶奶家,时间长了家里的柜子,我大体上都知道它的用处,有的放被褥,有的放衣服,唯独那个大板箱,我一直不清楚,总想知道它里边究竟装着什么?</p> <p class="ql-block"> 大板箱是个老式柜子,奶奶结婚时陪嫁过来的箱子,金黄的底色上画满了绿色的莲花,八个角都用铜质的材料包着,箱子从上翻盖,锁具也是铜的,尽管是老旧物品,但它的模样精巧,做工精细,在我心目中与奶奶家的大洋柜相比一点都不逊色,远远看去还有点小奢华。这个箱子永远有“铁将军”把门,奇怪的是它的上边又放了一件和大板箱尺寸大小相当的淡红色旧箱子,那时我特别纳闷,奶奶为啥不把那个漂亮的花板箱放在上面呢? </p><p class="ql-block"> 紧挨大板箱又放着一个碗柜,每年春节请祖宗回来后上茶上饭的地方,自从爷爷去世以后,每年过年请祖宗,成了奶奶一年中最重要的事儿,春节期间的所有活动几乎都要围绕请祖宗来做。</p> <p class="ql-block"> 腊八过后,奶奶就开始安排打扫卫生,有一次我问奶奶:每年这么早就准备,急啥?奶奶慢慢的说:你爷爷看上去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其实他的心特别细,战争时期一直搞侦查工作,咱们早早安顿好,万一那天爷爷突然回来,想看一看咱们家现在的情况,家里乱七八糟,本来爷爷走的时候就不放心,这样就更让他操心了。后来我们就按照奶奶吩咐,每年早早动手,认真的打扫房子,准备迎接祖宗回家过年。</p> <p class="ql-block"> 除夕这天更是重中之重的一天,中午吃过饭后,奶奶指挥孩子们打扫卫生,启动迎接祖宗的重要程序。先准备很多热菜,把腊月里积攒的各种各样好吃的,都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放在笼里蒸着。我悄悄问:奶奶,听说“人三鬼四”,别人家只做四个菜,你为啥做这么多?奶奶淡定的说:有啥鬼神,新社会新办法,咱们是纪念爷爷呢!除夕下午这天,奶奶神色凝重,有时还要默默地流泪,我也不敢再多嘴了。大约四点多,堂屋的碗柜上摆满了提前准备好的各种点心、水果、糖、干果。这些活儿,奶奶从不让我动手,都是她自己亲自选材装盘,摆好后,我跑跑腿儿,轻轻地放在碗柜上。</p><p class="ql-block"> 雁北地区腊月的下午五点,太阳已经落山,天也渐渐地暗了,奶奶安顿弟弟去请祖宗,半小时之后听到炮声,奶奶就领着我们赶紧出去迎接,进门后给祖宗冲茶,品尝点心水果,歇一会儿就开始吃饭。先上凉菜后上热菜,最后上主食。祖宗回来后,奶奶不许我们大声说话,不许在堂屋跑,不许嘻嘻哈哈,不许当着祖宗的面说不三不四的话,不许……不许……总之,有很多很多个不许。奶奶的那种神态、那些动作,特别特别的认真。有一次,我和母亲说:奶奶请祖宗时我偶尔有点害怕,心里圪瘆的,好像老爷爷、爷爷还活着,他们真的回来了。</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年龄大了,渐渐地理解了奶奶的言行,其实这一切的一切,都寄托了奶奶对爷爷的无限思念。一次,我和奶奶开玩笑说:爷爷刚回来时天也冷,走了整整一年,进门看到这么多孩子,每个孩子都想看看,都想摸摸,这样影响您和爷爷交流。我觉得等我们都走了以后,家里没人了,您们坐在炕上,给爷爷倒上茶水,您慢慢地和爷爷聊,今天说不完明天继续,您也别光说好听的话,该骂就骂,该告状就在爷爷那里告状,谁不省心让爷爷狠狠地收拾他,再不行让老爷爷出面,让老校长好好教育教育。奶奶听后,仰头哈哈地大笑起来,说:看看我孙女儿,俺娃大学才没白上呢,跟奶奶说个笑话奶奶也愿意听。</p> <p class="ql-block"> 我经过多次试探性的问奶奶,并把每一次问的内容经过整理拼接,才知道那个大板箱珍藏着爷爷的遗物,有爷爷写的回忆录、日记、看过的书、用过的东西等,奶奶都锁在那个大板箱里,大板箱神秘的面纱总算揭开了。它存放着奶奶对爷爷的无限思念,装满了奶奶和爷爷的美好记忆,就是这种爱伴随着奶奶度过了漫长的三十一年的孤独生活。这些思念给予奶奶无穷的力量,让她一个人支撑起我们这个家,这些记忆也给了奶奶极大的精神慰藉,让她陪伴我们后代一个个长大成人。</p> <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去天津,回来时给奶奶买了一根天津大麻花,大约有15公分宽,50多公分那么长,装在一个很漂亮的大包装盒里,随行的人说我不切实际,我也知道奶奶是糖尿病人,八十多了,满口假牙,怎么能吃这么甜、怎么能咬动这么硬的麻花呢?但还是买了,我只是想满足奶奶小小的虚荣,让老人家心里得到一丝安慰,见到这个大麻花奶奶果然很高兴,很长一段时间都摆放在碗柜上爷爷的遗像前;又有一次回老家看望奶奶,她悄悄地和我说:你晨娃表哥是个好娃娃,有人叫他在饭店吃饭,上了个猪蹄子,他吃了一口,觉得厨师做的好,赶紧又买了一份,放下饭碗,立刻骑自行车送回来,奶奶打开包后,猪蹄子还热乎乎的。我知道表哥也是这样,八十多岁的姥姥,牙早就没有了,怎么能啃动猪蹄子呢?显然表哥也是为了表达一份心意。</p> <p class="ql-block"> 我们后代给予不了奶奶什么,只能用这些细微的不值得一提的小动作,让奶奶在心灵上得到少许安慰,在孤独的日子里增添些小小的幸福感。每每想起这些,我心情特别沉重,偶尔还有些愧疚,奶奶在世时,我作为一个后代,没能替爷爷当面致谢奶奶,感谢她老人家在爷爷去世后的三十一年里饱含的一片真情,奶奶一直默默地守护着那个珍藏着他们爱的大板箱。</p><p class="ql-block"> 奶奶去世后,大板箱二姑一直像宝贝一样珍藏着。尽管老人家离开我们多年了,但她对爷爷的那份真挚的感情,那份纯情的厮守 ,一直深深地感动着我们子孙后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