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心愿 2013-5-25

云中马

<h3> 父亲89岁,按做九不做十的乡间风俗,我们想给父亲做寿。<br></h3><h3> 父亲不愿意,他提出有个愿望,想去看看他母亲的坟。坟在萧山西山,顺便看看他在萧山的四弟和侄儿,会会亲戚。</h3><h3> 初夏,雨后初晴,天气凉快,我和咪龙把父亲接到萧山宾馆。</h3><h3> 他的四弟,我的四爹来了。四爹今年87岁,乐观、豁达、懂生活、会保养。只要有他在,总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h3><h3> 父亲和四爹两兄弟相见,一只手互相拉着,一只手互相搭在对方手臂上,眼睛对眼睛,一时张嘴无语。</h3><h3><br></h3> <h3>  他俩已有七八年没见了。他们四兄弟,老大老二已过世,父亲是老三。今天,老三、老四兄弟相见,老大、老二家的孩子也在萧山,都已退休,晚上邀请他们在酒店一起相聚,正好满满一桌。</h3><h3> 吃饭时,四爹说他今天要喝糖茶倒苦水。他说他和父亲十一、二岁时,是下方桥镇上的阿兴、阿旺,老大老二开油烛作坊,他俩打工,一年就一条烛油滴满的裤子,下雨也淋不湿。</h3><h3> 父亲的老家,原在萧山坎山镇,为生计,四处奔波,先在绍兴下方桥,后老大带着老四搬到萧山城里,老二带着娘和我父亲搬到绍兴漓渚镇。</h3><h3> 父亲回忆,1941年,日本兵路过漓渚,老二带着年轻的妻子到外面避难,就留下他和娘看店,结果他被日本鬼子抓了壮丁。因年纪小,才15岁,给一个骑高头大马的军官,干类似勤务兵的活,有一双皮靴总挂他脖子上。</h3><h3> 父亲说,镇上同抓去的青壮年有十几个,主要做挑夫。有一晚,有两个壮丁逃跑,早上被抓了回来。全体壮丁集合,父亲认得是镇上摇货船的船头脑父子。日本鬼子问他俩要吃热的还是吃冷的,当时父亲想按规矩,行刑前给吃顿饱饭。哪知鬼子恶狠狠地说热的是子弹,冷的是刺刀。父子俩选择了热的,临刑前,他俩把身上的破棉袄脱了下来,把棉絮一块块撕出来摊在土坑里,算有个葬身之地。</h3><h3> 这支日军一直在行军,壮丁们吃尽苦头,又累,又吃不饱饭,还常遭虐打。金华汤溪的一次夜行军,遭到伏击,激烈夜战中,父亲说子弹在身前身后乱飞,他趁机往后退,逃了出来。逃之前他早想过,这样下去是死,逃还有一线生机,所以,他一直在寻找机会。</h3><h3> 当时,有个绍兴老乡和他一起出逃,天黑,他没跟上。逃散后,他不认路,只有一边问路,一边讨饭回家。在做壮丁时,父亲脖子上除了挂皮靴,有时还挂饭盒、望远镜等,走路时摩擦,日久已生疮。回家路上疮化脓,漫延至全身生疮。浑身生疮后,更要不到饭。到漓渚时,他倒在地上,只有地上爬的力气了,爬到家门口晕了过去。娘娘自他被抓走后,天天流泪,眼睛已哭瞎了。父亲说幸亏她眼睛瞎了,看不见他的惨状。</h3><h3> 55年前,娘娘在萧山老大家去世。父亲有机会去萧山,常到山上母亲墓地,刚退休还去过。现已二十多年没去了,尤其上了年纪,他自己没能力去。这次,他定下心要去。</h3><h3> 第二天早上6:30,老大家三个堂哥陪我们上山。西山离我们入住的宾馆很近,堂哥前一天已特地探路,车开到杭齿厂山坡上的宿舍区,沿台阶慢慢上山。台阶做得很低,很人性。前几年父亲小中风一次,走路有点影响,拄着拐棍,慢慢走到山坡屋后。走完台阶,来到山路前,稍歇息。</h3><h3> 青山面目,林木葳蕤。堂哥们来探路时,已在沿路的树上用红绳做了十几处标记,路上灌木也已用柴刀砍除,其中一位堂哥清路时还滑了一跤,扭伤了脚。山坡上,有棵突兀的歪着长的树,堂哥指点说就在这棵树的上方。我打起精神,挽着父亲沿这条新辟的土路上山。</h3><h3> 有的路很陡很窄,只能一个人拉着细竹侧身过。我们走走停停,一边照顾父亲,一边用手用脚爬上三四个陡坡,再走一段较平缓的山路,来到红绳绑着的一棵老槭树下,堂哥说到了。</h3><h3> 槭树旁有一个小块方石垒叠的石堆,不像坟,也无墓碑。要不是堂哥已将前面的灌木清除,它就是山坡上细竹杂树中的一堆垒石。正因为如此低调,和周围的坡地融为一体,所以它在萧山主城区的西山安然无恙,在历次清坟迁坟中未被涉及。父亲说当时家境贫寒,下葬时用了老二从漓渚运来的一口薄棺材,没几年,棺木撑不住,坟塌陷,现早已化为泥土。堂哥因此和我商量迁坟,我没回应。觉得这样一座石堆也好,有筋有骨,自然回归,石头下坚实的土地是安然的归宿。</h3><h3> 石堆中,埋着娘娘的遗骸,中间有一块小方石刻着我们的姓。在此祭拜,我们向这块土地,这堆石头,向这块刻着“沈”字的方石,深深地一鞠躬、二鞠躬、再鞠躬。</h3> <h3>  坟前没有一块可站脚的平整土地,父亲站不住,他右手拄着拐杖,左手不停祭拜。后来,我们稍稍整了块地,有落脚的地方,扶着他,让他用双手一遍遍祭拜。<br></h3><h3> 下山前,父亲坐在娘娘坟下一块石头上歇一下,他笑了,发自内心的笑。这种宽慰的笑容极富感染,咪龙也笑着和他说下次再来,他摆摆手,说这是他今生最后一次来看母亲,走不动了。 </h3><h3> 父亲说他上次来,山没这么高,也没这么难爬。下山时,我走在他前面,真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他一只手扶在我肩上,一只手策杖,弟弟在后拉住他皮带,我一趔趄,他差点滑倒,一只手已着地。有一弯角,太陡,一前一后无法走,我去抓一棵树,他滑倒,头差点着地,我用另一只手和脚牢牢将他顶住。三位堂哥年岁高的已八十出头、一个七十八、最小的和我同年,也已六十了,却脚还伤着,自身难保,路又太窄,施展不开。大家平安回到山下,才松了口气。</h3><h3> 平时,坟地由堂哥们在照顾,随着年岁增长,也不常来了。而我不孝,是第一次来。以前,我有听说,几次想来又因不认路,怕麻烦堂哥。</h3><h3> “音容应在此地下,湮没黄尘多少春。”娘娘,虽从未谋面,但知道她为我的父亲流了多少伤心泪。墓前,我曾闭上眼睛,默默地说谢谢娘娘,保佑父亲完成了来看她的心愿。待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双空洞的双眼,娘娘的双眼,且有一滴泪在眼眶里转。</h3><h3><br></h3><h3>THE END.</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