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优雅的建国中路,我在这里出生成长,马路不宽,仅能容纳两辆11路公交车在这里交汇,路两旁粗壮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交相连接,遮住了建国中路的整爿天,大热天出门晒不到太阳。我家墙门口的人行道大约有六七米宽,夏日的晚饭后,街坊们都会在这空地上排满了凳子、躺椅甚至于竹榻纳凉,小孩子们在此间戏嘻打闹;那时候的男孩子们多少都会学几样乐器,于是乘凉时交响乐开始,笛子、胡琴,高级一点的小提琴,如果哪天的主角是那些学死都学不会的主,那交响乐就变成了杀鸡杀鸭儿的声音,使人浑身难受;各家的主妇收拾好了碗筷才摇着蒲扇出来,与邻家聊天并吆喝着自家的孩子不要去闯祸,东家长西家短的也在此产生。我很多小学中学的同学都住在这条马路上,每当乘凉季节到来,要好同学会勾肩搭背的一起玩耍,袋袋里有几个角子时,会一起去葵巷口买冷饮吃,多数时候口袋里是空的,有时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西湖边。</h3> <h3>1966年6月,我还是杭八中初一的学生,正要准备大考时,文化大革命拉开了序幕,人民日报接连发表社论《论海瑞罢官》、《批三家村》……,这时,工厂停工了,学校停课了,随即还出来了许多新名词:’造反’、’抄家’、’贴大字报’、’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黑六类’……等等,学校不上课了,学生开始“造反”:围攻老师,给老师剃阴阳头、头上戴高帽子、胸前掛牌子。我们学校分别教初高中毕业班数学的张老师金老师是夫妇俩,就住在我家楼上,因为张老师(女)家庭成分是地主,首当其冲的吃了生活,运动开始前,我每天看到他俩下班时总是一前一后,捧着高高的一叠作业本回来,晚上备课批改作业,十分忙碌,生活上他们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为了节省时间,每天都是吃泡饭,炒个青菜也是生的变成熟的而已,我们是多家合用厨房,每次看到邻居们烧得喷喷香时,张老师都会说,等我空点了,我也来向你们学学,但是说归说,她好像从来都没有空的,她所谓的改善生活无非是泡饭里加点牛奶,用她自己的话说,那是既有营养又节省时间,而他们吃好饭后的那个空碗一定是要用舌头伸出来舔过的,烧牛奶泡饭的钢筋锅舔不到怎么办?她会把食指弯成七字形,在锅的四周、锅底都刮一圈,然后悉数送进嘴里,看到厨房间里有人在笑她,她会操着嘉兴话,糯搭搭的说:有营养格,勿好浪费格,引来众人大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这两个动作成为了邻居们茶余饭后的谈笑资料。他们生活中没有要求,工作上兢兢业业,在我的心目中他们都是好老师。但是运动一开始他俩就被同时关进了牛棚,更让人唏嘘的是,张老师被剃了阴阳头,(注:阴阳头是把头发从前额到后脑勺分成两半,左一半头发剃了,右一半留着),张老师留齐耳短发,皮肤白皙头发墨黑,剃了阴阳头那是黑白分明,看上去有点瞎佬佬,如果半夜里碰到了那真是要吓掉魂的。关进牛棚后墙门里再也听不到他俩的嘉兴话与绍兴话了(金老师是绍兴人),而在学校里,每天能看到他俩被批斗,并顶着烈日在各自的包干区内扫地,低着头胸前挂着大约50乘30cm大小的牌子,上写:打倒地主分子某某某之类。除此之外,日日夜夜有写不完的交代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材料,一遍遍的写,又一遍遍的通不过,身心摧残到何等地步!</h3><h3> 人关在牛棚里,而红卫兵小将到家里来抄家了,说起张老师的家那真的要说一说,他家两间房,里间一张床一个写字台是他们的全部家具,吃饭时写字台当餐桌,批改作业时写字台一人占一头,外间没有家具,在通往里间的地板上留有一尺来宽的“小路”,“路”两旁着地堆满了东西,包括锅碗瓢盆,使用家什,一叠叠的书,要用什么一目了然,因此红卫兵抄家没用多少时间就出来了,一个红卫兵头头(初三的)看到了我,做了个让我靠近的手势,然后提高了嗓门说:他们有什么反革命言论,反革命行动要马上立刻向我们汇报……。</h3><h3> 唉!尊严遭到无情践踏,道德礼仪已不复存在,老师的心肯定在默默的流血,今日对他们进行围攻、嘲笑、殴打、谩骂的,是他们曾经呕心沥血教出来的学生,就一夜之间,人都中邪了??怎么就变得不认识了???</h3> <h3>两位老师头发一边长一边短的从牛棚里放出来了,于是开始在墙门里夹着尾巴做人,张老师的说话声音低了八度,大概是为了不节外生枝,泡饭里的牛奶也取消了;金老师每每在走廊上与邻居相遇时,总是低头、弯腰,眼睛不看人的后退给人让道,我有时碰到,会轻轻叫一声金老师,能感觉得到他因意外的受到了尊重而一颤,眼光从镜片上滑过来,算是打招呼了。</h3> <h3> 建国中路上当然也是热闹非凡的,抄家声此起彼伏,凡是有抄家的,门口总是会摆上桌子长条凳之类的,被造反对象要站上去,戴上高帽子,胸前挂着打倒某某某的牌子,有的红卫兵小将还别出心裁,桌子上再放上凳子,人要站得老高,硬纸板牌子改成小黑板加铅丝,掛在脖子上,戴着高帽子,然后低头,两手臂往后上方伸直,好像在做跳水运动,并让他自己喊口号打倒自己,那样子旁人看着都是极其痛苦的,他的子女忍受其辱,默默的站在边上,怕他们的父亲从高台上摔下来而守护着。</h3><h3> 记得华藏寺巷口,一家人家被抄家后让老人穿上了老古董的皮袍子,坐在垃圾车上游街示众,40度高温天气,不一会儿人就休克了,然后大小便失禁。建国中路上大家都知道了,便争先恐后蜂蛹着朝那边奔去看热闹,我也好奇啊,就跟着去了,只走到半路,脚底板像是被吸铁石吸牢了一样,停下来又折返,是啊,去看什么呢?离远点吧!我也“有幸”成了黑六类子女,早在担心自己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厄运会降临到我的头上。</h3><h3> 我的父亲酷爱书法,热爱京剧,闲暇之余喜欢画画山水画,他退休后的三十余年,每天与笔墨纸砚做伴,七十年代杭州市各单位的工商营业执照上需要填写的部分,都留下了我父亲的墨迹,他也为浙江图书馆的藏书损坏的恢复做出过贡献。</h3><h3> 父亲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早就有思想准备,他把家里的那些书画都规整出来满满的放了一床,等待着红卫兵的到来。终于有一天敲锣打鼓的红卫兵队伍在家门口驻足了,但是我爸想得简单了,对于那一床铺的东西,红卫兵只是搬到门口一把火烧了,上房揭瓦、掘地三尺是造反派惯用的手段………。虽然马路上抄家游街的看得多了,但是轮到自己,看到了那种气势,我着实被惊吓到了,看到我那惊恐的样子,好心邻居带我去了他们家安抚我……,唉!安慰好无力,我好无助!不知道家里、大门外正在发生什么?我不敢去看。我的二哥胆子大,运动一开始他就天天野在外面,大概抄家批斗看得多,流程记在心里了,大门口对我爸的批斗进行到要站凳子时,他傻傻的先把凳子搬出来了,还扶我爸站了上去,这事后来遭到了我爸狠狠的责怪,但是邻居的说法不一,说是红卫兵让他去搬的,但不管怎么说,他的脸皮比我“厚”,他一直站在我爸边上保护着,以防摔下来。</h3><h3> 夜深了,红卫兵撤了,家里成了废墟,没有插足之地,那一夜我靠着墙,蜷缩在地板上,脑子里许许多多个声音在打架,没有眼泪!除了惊恐还是惊恐!迷糊了就是恶梦,而后惊醒!紧接着再次恶梦!这一段记忆直到五十几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忆犹新,永难磨灭。</h3><h3> 抄家后我不出大门了,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熟人,大门口还贴着我爸的大字报,虽说薄薄的一张纸,它在我心里就像竖着一座石狮子,我问我二哥,大字报上写的什么罪状,二哥说,没什么,就是什么宣扬帝王将相,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还有占领无产阶级文化阵地等等,宣扬帝王将相? 现在我可以自豪的说,我爸精通历史,常常谈古论今;占领无产阶级文化阵地?那是我爸能写会画,文革前确实“占领”着单位的宣传栏。很多天以后,二哥突然悄悄的跟我说,门口的大字报基本没了,我问什么情况?他很得意的说,我前门出后门进的,装作不经意间上去蹭两下,让大字报的角翘起来,然后晚上没人时出去撕一小条,撕一小条,没人注意到,上面已看不到老爸的名字了。Oh! my god ! 二哥不傻!二哥好样的!</h3> <h3> 抄家过后,心情久久不能平复,马路上的高音喇叭从早到晚轮番播放着人民日报社论,不是批三家村破四旧吗?怎么就搞得这么人心惶惶?学校我是去不了了,那里没有我的地儿,终于有一天,同学月华来了,她告诉我现在学校里有两派之分了,除了老早的造反派,各种战斗队应运而生,高年级的同学正在自拉山头招兵买马呢。说到两派斗争,我小孩子最最肤浅的认知是这样的:当时造反派破四旧要把灵隐寺当四旧砸了,而浙江大学学生组成的红暴派挺身而出与之对峙,最终保住了灵隐寺。那时,保皇派是个贬义词,只要是与造反派意见相左的,这顶帽子可以随便拿来给谁戴,那么顺理成章的,红暴派就成了保皇派。</h3><h3> 话说我与月华也去加入了战斗队,这里不要求成分,那些成分不算差也不算好的同学也都来了,我每天都到战斗队报到,算是有了归属,但是真的没有事情可做,稍微有点头脑的同学会整天用毛笔抄写大字报,而我则与月华、建军、小玲,廉廉成了五人铁哥们,每天一路上五个人汇齐了去学校,时间差不多了又一道回家吃饭,就这么消磨着,荒废了读书的大好时光。</h3><h3> 因为有了两派斗争,就出现了大辩论,马路上到处都是聚在一起的辩论人堆,辩论没有明确的论点论据,只是乱哄哄的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说着还会被对方带进了沟里———说豁边了。而兄弟姐妹之间,夫妻之间都会因参加的派别不同,所谓的观点不一,于是乎家庭辩论会天天上演,与其说是辩论,还不如说是在吵架———鸡飞狗跳。</h3><h3> 曾经有人说,文革时期抄写大字报成就了一批书法家,那大辩论会不会成就出演说家呢?我认为不会。</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