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说蚊

颜世亮

一入夏，大自然里那些不招人类待见的生灵就开始放荡了。

白天，窗外闯入两头苍蝇，目中无人地在客厅追逐调情；晚上，浴室吊顶居然缱绻着一匹不怀好意的蚊子…… 今天一早，收到社区发来的温馨短信：“夏天到了，注意防蚊”。

于是，有了说说蚊子的念头 。

　 蚊子作为人类公害，自古而然。这些神出鬼没的小飞虫， “妨农工于南田，废女工于机杼”。古人叹曰：虽微无奈，惟小难防！

杭州诗人叶城诗云：

三伏凉夜好

清风吹满怀

时方爱露生

鸣镝一声来

意思说夏夜乘凉，正感舒服，忽遭一只恶蚊袭击，如同响箭射来，猝不及防，大煞风景。

上世纪五十年代，人民政府把 苍蝇、蚊子、老鼠、麻雀 列为 “四害”，号召群众热火朝天围剿歼灭。 不久发现麻雀是冤枉的，它偷吃粮食，也吃害虫，功过相当，罪不当诛，就用臭虫替换了麻雀在四害中的位置。随着细木板床逐渐淘汰，臭虫在人类身边无处藏匿，就不知去哪了，大概长翅膀变 “花大姐”了。

四害，最终定格为：苍蝇、蚊子、老鼠、蟑螂。

当猿猴褪去身上毛发进化为皮肤细腻光滑的人类，立即引起了蚊子们的兴趣，从此吃定人类。于是，漫长的人蚊战斗就开始了。

对付蚊子，人类最古老的方法是“烟熏火燎” 。 陆游诗云：“举扇不能却，燔艾取一块”。 用扇子赶不走蚊子，干脆燃烧艾草，这是千百年来对付蚊子最常用的方法。

小时候暑假去义乌乡下外婆家，晚饭后门前纳凉，长辈会点燃一大束晒干的艾草，先让它燃烧片刻，然后甩灭，趁着烟势浓烈，左右挥舞，散布烟雾。当浓烟散去，烟味依存，无蚊子骚扰。香火盛旺的庙堂不生蚊子，也证实蚊子忌讳烟的味道。

这种粗鲁方法不适合室内，人们就进行了改进。《格物粗谈》：“端午时，收贮浮萍，阴干，加雄黄，作纸缠香，烧之能祛蚊虫” ，说明宋代就有了“蚊香” 。早期的蚊香，形态为有芯的棒香，叫做 “蚊烟”。 棒状蚊香，持续时间短，若要增加长度，容易折断，于是漩涡状蚊香应运而生。

早年蚊香作坊就开在路边，边做边卖。原料是粉状的锯末，掺拌些叫作 “六六粉” 的毒药，用漏斗灌进长长的管状棉纸，两三尺为一卷，盘成蛇冬眠状，细绳扎住。蚊香有粗细两种，供人选择，价格低廉，普通百姓都用得起的。找个破旧脸盆或捡两块砖垫上，天黑点燃，无焰闷烧，直至天明，一夜无蚊。

这种蚊香对人体有害显而易见。我估计，一卷蚊香燃烧释放的有害微粒不啻抽了若干包劣质香烟，只是当时人们并没把健康看得那么金贵。

后来流行电蚊香，无烟、无异味、无灰、无污染，的确是一大进步。 其实，这也源自古人的智慧。唐朝就有“隔火熏香”之说，就是不直接焚烧香品，而是通过隔火片加热，不出烟却能让气味散发，驱赶蚊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初到杭州，租住护城河边的农民房，闷热潮湿，全靠电蚊香度过漫漫长夏。为省钱，蚊香片用后第二天翻个面再用一夜，两面都发白了，滴点花露水或风油精，继续使用，仍然有效。我认为，电蚊香的作用就是散发些气味，搅乱蚊子嗅觉，遮掩人的体味，并非对蚊子有什么杀伤力。我曾做过试验，把电蚊香放入塑料袋，捉几只蚊子进去扎紧袋口，插上电源，几小时过去，蚊子照样活着。

如今点开淘宝， 蚊帐、蚊香、驱蚊水、驱蚊手环、叮咬止痒膏…… 五花八门的防蚊用品，不胜枚举。 听说还有为电脑和手机开发的软件，说是根据蚊子生理特征，通过发出超声波驱逐蚊子。我不曾试过，感觉有点神乎其神。

我用过的工具，最有趣的是灭蚊拍。

灭蚊拍和灭蚊灯原理一样，用两张电网，蚊子沾上会造成短路，瞬间强大的电流遂将其击毙。两者区别在于 ：“灯” 是请君入瓮式的被动等待；”拍” 则是寻找目标，主动攻击。都是纯物理现象，绝无化学污染。

我曾在萧山钱塘江围垦区的朋友处住了一个夏天。那里是虾蟹养殖基地，湿度大，空气带着腥味，是苍蝇蚊子的乐园。

“白天苍蝇满饭盘，夜里蚊子又成团“ 。苍蝇比蚊子多，蚊子比苍蝇大， 旗鼓相当，各领风骚。 苍蝇以厨房为中心，蚊子以寝室为据点，客厅共用。白天在客厅，苍蝇喜欢漫无目标空中飞舞，累了就趴天花板上歇息；蚊子则对桌面以下区域感兴趣，因为那里有人类的大腿，即便穿长裤的，也有裸露的脚脖子 。

那是段充满童趣的日子，手持电蚊拍，白天电苍蝇，晚上电蚊子，夜以继日，乐此不疲。“ 噼噼啪啪”，空气中弥漫烤肉的焦味，很有成就感。

纵观古今，所有防蚊手段，最直接见效的还是蚊帐。 人在帐内，蚊在帐外。帐内者高枕无忧，进入甜美梦乡；帐外者垂涎欲滴，无奈隔帐兴叹。

蚊帐使用由来已久，早在春秋时期，齐桓公就用 “翠纱之帱” 御蚊。 小时候在乡下，还见过土布做的蚊帐，很厚，几乎不透光。农民没布票买现成的蚊帐，只能自己织布做。

当兵时部队发的蚊帐，棉纱质地，没有门。 早晨整理内务，把它像挂电影幕布一般绷紧固定在里墙，帐顶面朝外，其余部分掩塞其后。

　　如今的蚊帐，轻薄透明，几乎不影响躺床上看电视 。封门用尼龙拉链，还自带支架，像个帐篷往床上一放即可，非常方便。记得小时候，一到挂帐子的日子，四处找细竹竿（金华人叫它缸豆囧），挂一顶帐子至少要6根，相当麻烦。

　 有个谜语，“小时喝水，没有饿死，长大喝血，还是精瘦。” 说的就是蚊子。

其实公蚊子是素食的，吸血的是母蚊，更准确说，怀孕的母蚊才吸血。 冒着被人拍死的风险，就是为给肚子里胎儿发育提供蛋白 。

卵成熟了，母蚊就会去找水面排下数百枚卵，孕育下一代使命就算完成了，剩下的就看孩子们自己的造化。蚊卵两天后孵化成孑孓，在水中呆十多天成蛹，接着脱壳成飞蚊了。

飞翔无师自通，年轻的蚊子一离水面 ，就迫不及待寻找爱情。

夏天的傍晚和黎明时分，空中群舞飞翔的壮观场景，正是蚊子们在集体相亲。公蚊的寿命只有短短几天，通常奉献了初恋还没看到自己的孩子就夭折了。

母蚊寿命有数周，长的可达数月 。  母蚊不需要哺乳，也不用像鸟类那样给雏幼喂食。产下卵后，就无所事事，等着老死 。 也有的不甘寂寞，梅开二度， 这当然需要再吸血，再冒险 。

人们有时会在屋内隐秘角落发现过冬蚊子，那是晚秋才羽化的母蚊，来不及生孩子天已转凉，于是她们不食不动蛰伏，新陈代谢降到最低，待到来年开春回暖，梳妆打扮，寻找爱情。 此时她们已经两虚岁，并不显老，冬天的几个月里，算是冬眠，衰老进度几乎为零。那些求爱心切的男性“小鲜肉 " ，哪看得出对方比自己的祖母还年长呢！

蚊子靠这样成功过冬几率是不高的，春天的第一批蚊子大都出自上一年因水凉未能孵化的卵。 蚊卵抗冻能力极强，哪怕结冰也不会死的 。

蚊子，么么细虫，却能喝下自身体重数倍的血 。范仲淹诗有十分形象描述： “饥如柳絮轻，饱似樱桃重。” 八戒食量大，说自己 “一顿吃饱，三天不饿 ” ， 而蚊子饱餐一顿，却能管一辈子。

蚊子是神奇的生物，吸血程序堪称完美———

轻轻降落，数根针组成的喙温柔地刺入皮肤，循序渐进，一直插到血管里 。 不着急吸血，先分泌唾液，注入血管，唾液如同抗凝剂，与血液混合。血就不会凝结，可畅快吸吮，吸够为止。 临走前，还留下个“红包”，敢作敢当，颇有 “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之气概。

       这当然是说笑，蚊子叮咬后出现红肿，奇痒，是因为蚊子的唾液不干净， 刺激了皮肤 。 切莫以为这不过一个疙瘩，痒痒而已，蚊子唾液可能携带多种病菌。在人类史上，被蚊子叮咬染上疟疾，因此殒命的不胜其多 。 直至当代，在非洲的一些落后地区还有因蚊疫引发的登革热扩散 。

        蚊子头上有对触角，非常敏感。蚊子趋热，开灯的时候，蚊子很少对人骚扰，是因为灯泡也会发热，蚊子懵圈了，分不清是灯热还是人体热。当气温升至37度以上，超过了人的体温，蚊子也不方便找到人的，这就是天气最热的时节反而不容易被蚊子叮咬的缘故。

蚊子对人体排出的气味有敏锐的趋食性，尤其喜欢代谢旺盛的人，如小孩、孕妇。 人群中，汗流浃背或不爱洗澡的人通常是蚊子的首选 。

蚊子重口味，如果长时间不掏耳朵，那么你就会被蚊子重点光顾 ，据说耳屎味道是蚊子的最爱。关灯后，蚊子喜欢围着人类耳边嗡嗡叫，就是在庆贺发现宝藏了，就算不喝血，闻闻味道也是美妙享受。  

听说有人研究蚊子喜爱的血型，还煞有介事地将其依次排序，我以为没啥依据的。

　 蚊子很少远飞迁徙，但我怀疑我们小区的蚊子是来自湖州，或者是湖州蚊子的后裔 。

凌晨时分，在似睡非睡的朦胧中，枕边响起蚊子的深情低吟， 那正是湖州吴侬娇语之口音。

还有一个证据，小区常见有“豹脚蚊”，俗称 “穿海魂衫的蚊子”。 此蚊比一般蚊子略大，六肢修长，爱单独活动，战斗力极强，隔着裤子也能完成攻击。苏东坡任湖州知州时说：“湖州多蚊蚋，豹脚尤毒”。

我们小区在杭州拱宸桥西，离大运河不足百米。早年湖州蚊子得知乘船半天就可到达杭州，就呼朋唤友，携家带口，来到杭州繁衍生息了。

蚊子属于近地生物，飞行高度有限，在无风的条件下，垂直高度不会超过10米。 我住15楼， loft（阁楼式）结构，层高5米，如此算来离地面不止70米。 我曾好奇蚊子是如何上来的，细细想想，应该有下列途径：

1 . 上升气流的作用。 蚊子被气流裹卷 ，像坐了直升飞机，成了 “天外飞仙”，降落在阳台，伺机潜入屋内。

2 . 乘电梯上来，所谓 “假舟楫而至千里”。当然这是碰巧的，蚊子自己不会按电钮。

3 . 辗转楼道，步步为营。 一层层飞，累了就歇会， “人住多高，俺就能飞多高”。这些蚊子不仅顽强执着，且智商也高于同类。

4 . 以阳台为大本营，分期迁徙。 不少住户阳台上养花草，有积水，就成了蚊子迁徙途中的“服务区”。 和人类登珠峰，需设几个大本营意思差不多。

根据自然法则，存在的都是有理由的。大自然既然创造了蚊子， 应该是被纳入生物链的，人类该不该将它赶尽杀绝，恐怕值得商榷 。

事实证明，靠物理手段蚊子是杀不完的，用化学类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灭蚊，对人类自身有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划算的。

随着社会进步，卫生条件改善，“四害” 的危害似乎不那么明显了。相反，它们的一些有用之处越来越被人们发现并加以利用。

老鼠不仅被用于医学实验，其鲜美肉质还让不少美食者欲罢不能。佛山石湾产的鼠肉干，被广东酒友视为佐酒之上佳品 。

蟑螂也有优点，“小强” 不仅被周星驰邀请拍电影担任角色名声大噪，蟑螂的身体还可入药，《本草纲目》就有记载。民间都知道， 蟑螂碾碎外敷是极佳的金疮药 。

至于苍蝇，更是浑身是宝。身上蛋白质含量60%以上，含有多种氨基酸。 蝇蛆，比一般动物蛋白质营养价值高出数倍，堪称“黄金食材”，令人惊艳的是，蝇蛆入菜的鲜美度竟然赛过虾仁！ 人们目前之所以尚不能接受是观念的缘故——嫌脏。其实，就加工工艺而言，灭菌、除味等都已不是问题了。

眼下，老鼠、蟑螂、苍蝇都已被有规模人工养殖， 唯独没听说有人养蚊子 。

蚊子在“四害” 中最一无是处，我试图也给蚊子找些优点，实在太难了。唯一想到了《红楼梦》里，王熙凤曾把说话像蚊子叫喻为美人。但细一想，凤姐当时是在生气，有挖苦的意味，并非真的夸蚊子。

本来准备就此打住，蓦地灵光一闪 ，想起一则凄美的蚊子爱情故事。

主人公是一男一女两只相爱的蚊子，没有名字，姑且用“他”和“她”指代：

他飞近她，跪在一团血污的她身边，泪如雨下。 她刚吸了人类的血，被拍了一掌，虽侥幸撞在指缝间，命没丢但肚子还是被砸破了。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喃喃道：“可惜啊，多好的鲜血呢！" 　

他扶起浑身冒血的她，悲切地嗔怪：“为什么，你总是不肯听我的劝，要去冒这个险！”

“我知道危险，可没有办法，我怀了你的孩子，它们需要营养。” 她指着自己的血肉模糊的肚子，吃力地说：“就算拼了性命，也不能委屈孩子，不能让咱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让我去替你去？” 他伤心欲绝地喊道。

她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声如细丝：“我知道你疼我，可这是女生该做的事，你帮不了我的。”

他拼命摇头，泣不成声：“都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给不了你需要的一切，让你受这样的罪！” 他哽咽着，泪流满面：“下辈子，我们做螳螂好吗？ 新婚之夜，你吃了我，这样就有营养孕育孩子了。 能死在你的腹中，我很幸福的！”

“不，不！” 她伸出芊芊细手捂住他的嘴，脸上满是爱怜，眼睛却散发出憧憬的光辉。她温柔地说：“来世让我们做两只蝉吧，哪怕天天只喝凉水，但能一起快乐地唱歌！”

就这样， 两只蚊子，依偎着，倾述着，幸福地死去了……

可怜的母蚊临死前还犯了个常识性错误：母蝉没有发声器官，是不会 “唱歌” 的。

颜世亮

2019年5月23日於杭州桥西

电影台词的记忆

说冷

夏日说热